種植滿庭芳草

佛陀是偉大的教育家，也是一流的園藝師，
擅長以花草樹木為喻，宣說生命真諦宇宙真理，
讓我們領略無處非般若，無處不道場的妙義……

前陣子，因身體微恙，回到高雄分院作短暫休息並就診。那些天，我發現分院的同參們，除了個人繁重的執事外，大部分的人還普遍作同樣一件事，就是很努力的種植自己喜愛的植物。物種琳瑯滿目，除了那平凡但生命力特強的黃金葛不說外，我勉強搜尋記憶，記得有：白雪樹、迷迭香、林檬香蜂草、麥門冬、熏衣草、六月雪、甜菊跟薄荷等等。看那一盆盆青鬱翠綠、昂首向青天，顯得抖擻又營養均衡的樣子，就知道這些植物是蒙受主人悉心照顧加呵護的。在分院的幾天，我樂得分享他們種植滿庭芳草的興致跟悠閒，和他們在緊湊的生活步調之外，一起涵詠栽種植物的生命哲學。

種植花草是調節生活的方式之一；身心疲憊之餘，捻花惹草一下，自娛也娛人。在我的僧團體，每人都有每人栽種的原因，不純然只是賞玩聞香，他們在找尋隱藏於嬌豔花朵背後的真諦，以及發現真諦的要領，乍看下，有點不務修道正業，但其中蘊含了道地的生活禪法！

古來大德曾說：「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盡是法身。」意思也就是，法身是遍滿虛空界，一草一木，皆在如來智慧性海之中。又說：「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更道出對於生命中不斷出現的各番風景，都應平常以對，否則一旦沈浸樂在其中，此去的路徑就萬般難行，恐難穿越而到達彼岸的港口。有栽種經驗的人，在栽種植物的當下，也許都已經看到、聽到花草的無言說法。在一個行者的眼裡，栽種是種閒適，也是另番生命的沉澱。假如漫不經心，可能就錯過一次欣賞生命、驗證生命的契機。

像粗枝大葉如我者，就是常這般不用心，直到同參揶揄我說：「你不是也種了不少盆栽，怎還問我為什麼要栽種呢？」是的，每回助理總會透過厚厚的隔音玻璃，望著我工作室桌上的小盆栽，稱讚道：「師父的盆栽養得好美！」如今同參這一提醒，才頓覺自己原也是園中主人啊！只可惜在慣常的花開花謝中，已錯失幾度自然生命的寒暑！從栽種的歷程，我到底學到了什麼？

記得有次，我問一位農學博士朋友：「我很喜歡植物，不過我所種的不是長不好，就是活不了，請問種植之道該如何？」朋友笑答：「種植之道，應該問你的植物，不是問我！」看我滿腹狐疑，朋友接著說：「你那麼喜歡植物，它們一定會告訴你方法的！」聽來是多麼有禪意的話啊！

我們常以為，一年四季春去秋來，花開花謝的變化，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又誤以為整個變化過程是抽象、看不見的。其實不管是生長或壞滅，在變化過程中，每個階段確實有它的徵兆和跡象，但因為我們的疏忽、缺乏關懷，而不曾察覺它的進展，於是也就無法分享體驗每個生命成長過程的喜悅與艱困，令我感動的是，大自然中舉凡一花一草，都在宣說著無盡的生命真諦。只要我們稍微留意周遭，多予以關懷，就可增長我們的慧命，因為六塵時時都在說法呀！可是至今，我還是沒有學會！但是我想只要還覺得這幻化世間仍是最佳的修行道場，總有一天，我們仍會因它而有所了悟。

我不在的日子裡，工作室內那些盆栽因乏人澆水，有的已經乾枯了，看著枯葉一片片掉落，忽然感到有點難過，好似看到一個生命的殞落。尤其那盆小柚森林是我親手播種培植的，因為它能存活下來，而開啟自己栽種植物的信心與耐力。在這之前，我不曾親手種植過任何一棵植物，我常羨慕某些同參坐擁案前一片綠意的閒情。一次心血來潮，收集那年中秋吃過的柚子籽，洗淨、曬乾然後下種，日夜盼顧它們趕快發芽。直到它們在一夜之間，相繼破土探出地面的那一刻，生命躍動的畫面，確實讓我感到有點激動。

我心裡想著，這些種籽在地面下已蘊藏足夠的生命能量，才決定攜手衝出黑暗的地底迎向光明，那麼往後它們將如何躋身這大千世界？這個念頭一升起，使得記憶一下回到落髮出家的那一刻，師父開導：「出家是新生命的開始，今後要學習好好做個出家人。」當時師父懇切的話語，我至今沒忘。幾千個出家生活的日子，有甜有苦，有笑有淚，生命的成長，就在堅韌與堅持中，一步一步向前踏。當我期待我的植物能好好活著，當它們慢慢長高，葉脈不斷向四方伸展的同時，我也能看到自己寬闊的人生。

在去年辛克樂颱風刮起的當兒，有位同參隔著窗牖遙對著曠地剛種下不久的小小菩提樹，喃喃說道：「菩提樹啊！你將遇到生命中第一個颱風了，要爭氣撐著點，堅強的活著！」接著還對著它唱起多年前王夢麟的成名曲之一「小草」——大風起，把頭搖一搖，風停了，又挺直腰；大雨來，彎著背，讓雨澆，雨停了，抬起頭，站直腳；不怕風，不怕雨，立志要長高……。那一幕是多麼有趣的說唱，不過有趣的背後，不正說出現實人生中，每個生命成長將面對艱困與掙扎的事實？無情花草如此，有情生命亦如此。

佛陀是偉大的教育家，也是一流的園藝師，擅長以花草樹木為喻，宣說生命真諦宇宙真理，讓我們領略無處非般若，無處不道場的妙義。但願我們都能從栽種的哲學中，把生命的憂喜與悲歡都參透，而得一方清淨跟悠閒。

 

（刊于人間福報 92.4.3第11版  覺世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