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19日，
在一班凌晨三點南下台中的阿羅哈巴士中，
開啟序幕......

車行以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飛馳於國道，
窗景倏忽，
遠處山巒起伏的陵線，早已被黝黑的夜色抹去，
無垠闃暗中，只有金光流蘇般的車燈，還同情地爍亮著我彌留的意識。

已無法確切記得上一回搭乘國道客運是民國幾年的事，
努力撿拾破碎的回憶，
時間上早應死滅的片段，
竟開始在心中不斷翻滾攪拌。

那是輛還沒民營化的國光號，
在時至今日早已絕跡的雙側雙排座椅上，
一個溫柔的臉頰
依侍著一副厚實的臂膀...

往返北高間，
三百公里的耳邊細語，五小時的傾訴綿長，
若非巴士泊進車棚，司機廣播著已達終點站的送客訊息...
任其駛到世界的盡頭，
他們仍會在自我建構的兩人世界中，繼續樂此不疲的傾聽彼此的心音。

幾年後，
這趟逢年過節的固定旅程，
便由機翼取代了車輪，
三萬英尺高空的寒冽天際取代了瀝青燙鋪過的熱血公路，
四十分鐘的沈默取代了一萬八千秒的呢喃，

於是
我終於瞭解，
愛情的溫度，不在沸騰中永生就在冷卻中滅亡 。

如今，
馳騁於國道的大客車，雙排椅的配裝已成絕響，
在凡事講求個人化的時代，
恍若下放到凡間的七四七級單人豪華座艙，已蔚為主流。

幽暗疏冷的車廂內，
觸控式電視螢幕上，正撥著夢工廠出品的賣座卡通史瑞克第二集，
影評人總是讚許它是一部顛覆傳統的鉅作，
但在我看來，
這充其量只是由唯美童話 ReMix 過的闇黑系版本，
骨子裡仍是未脫王子救公主的迂腐橋段。

我拿起相機，
信手胡亂的敲著快門，
擋風玻璃上微微反射著模糊的自己，
那是一副想感性高飛又受理性羈絆的面容，
一副早已不相信童話卻又盼望童話的臉孔。

今天是統一親子歡樂日科學麵智慧王比賽全省五場巡迴的第二站，
地點往南推進到台中市。

其實早在個半個多月前，
公司內部所敲定的行程表出爐那一刻，
支援任務與自己生日撞期的抉擇猶豫，就開始在心中就不斷孳長。

等待杳杳如煙的來電奇蹟？
亦或拋棄虛妄的大澈大悟？

答案揭曉

在剪斷臍帶脫離母體十數年後的這一天
帶著情感理智相互拉扯撕裂的傷口與被殘酷火盃烈焰紋身後的疤痕，
一個人
搭上了南下的巴士，

美其名以工作為重，
實際上是想藉著扛了一天沈湎湎相機後的肢體酸痛，
忘卻我一年來最深沈最滂沱的內在孤寂。

一種自以為悲壯的幼稚選擇。

時間拉回啟程前的九小時...

十八號，華燈初上的下班時刻，
我一如反常，
早早打卡離開了蕭瑟的辦公室.....

回家途中，經過八德路上的白木屋，
來自童年那生日v.s蛋糕焦不離孟的制約思維，
迫使我停下車，
駐足在玻璃櫥窗外，
發怔地看著冷藏櫃內，
一塊塊排列整齊精緻到讓人目眩神迷的蛋糕....

成年後的我，其實對甜食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隱匿在東區巷弄中，那種花199可以讓人吃到肚破腸流的下午茶專賣店，
對我來說，誘惑力趨近於零。

在我眼中，
蛋糕充其量只不過是糖霜+麵粉+奶油+巧克力...的高熱量合成食物。
但，奇妙的是，
只要冠上了生日的頭銜，插上了歲數的蠟燭，
即便是便利超商一串五個30元的杯子蛋糕，
也能馬上豬羊變色超脫它形而下的意義。

「有蛋糕喔～快來吃蛋糕囉」

或許是跌溺耽眠在爸媽喚著家裡兩位小毛頭那深湛的回憶中，

味蕾之外，
神秘而幸福，
歡樂且無憂的氣息，
才是我對蛋糕真正的眷戀。

於是，
我走進了白木屋，
做了生日屆臨前，最「白目」的一件事。

「先生您好，需要什麼蛋糕嗎？」

櫃臺後方和藹可親她，嫻熟地招呼著...

「......嗯.....小姐，不好意思喔.......」
「....能不能......不訂蛋糕，只買數字蠟燭？」

我很訝異，
臉皮一向很薄的我，竟然能吐出這種不買菜只要蔥的需索。

更讓我久久不能自己的是...
笑臉盈盈的她，
轉身拿了兩只紅白藍三色交融的數字蠟燭，溫柔的遞給了我...

「先生，沒關係.....不用買，就送給您囉...謝謝您」

令人涕泣縱橫的慈悲慧語，由她口中不疾不徐的傾洩，
我像個嘎然辭窮的詩人般，找不到形容詞來描繪我的感動，
我相信那情境已是真摯的極限。

那肯定孤冷的一天中，最溫暖的頃刻！

上午國小組比賽結束後，
在國中組迭替前，有著半小時的緩衝休息時間，

我登上了體育館的制高點，
看著那青春身影在蕈菇般的棚帳中來去穿梭，
彷彿蜷縮在斷橋廢苑的角落俯視著另一個淳美的異想世界。

接著我拿出了大蒸菓子蛋糕，
點燃了昨夜索討來的愛心數字蠟燭，
開始   一場淨化靈魂的法事。

燭光閃閃曳曳，
蠟油滴滴旁落，
燭淚順著燭身緩緩下滑...

年華似水，浮生若夢，

一年的悲歡，似乎最適合在此時此刻細數....

記憶，
先是斷裂，
再是蒐集...

一年來，竣忍的淚水，足以豢養滋潤清洗擱淺在我生命的慾與罪，
一年來，身邊的朋友，彷彿時代的塵埃似的，紛紛落定，
在結構化的關係裡，不斷與他人和制度折衝迭宕，
在緩慢又深成的人世中成形，成為自己。

我按下了快門，
在吹熄蠟燭前，慣例許下三個願望，

只不過，
許的願望，不再是年少輕狂時的貪婪與自私，
而是歷經蹇厄困頓後，卑微又踏實的希冀。

活動結束前後，
貼心的同事，安排了兩次驚喜，
就像晨曦的和暖溫煦，
讓一齣悲劇的悵然氛圍暫時劃下頓號。(由衷謝謝你們，勝爺、文子與大家)

回到台北，已是近子夜時分，
一如往昔，拖著筋骨酸麻的疲憊，坐在和室的躺椅上，惺忪地看著迷濛的電腦螢幕...

在MSN、Email、手機、電話刻意維持全線暢通的狀態下，
23:30 分，
MSN那頭傳來同事關懷的訊息：

「James，還沒睡啊，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吧！」

「嗯嗯～對啊，快了，再半小時吧，你也快點休息囉~~」

接下來的30分鐘，
頓號後的悲劇戲碼，開始續行...
我撐著沈重的眼皮，努力期待一個奇蹟...
直到     

2005年11月19日23時59分59秒

我關掉了所有枯槁的通訊設備

是的
奇蹟，終究是屬於童話的專利

乾凅的心田，
就像被十年洪澇掠過的爛泥熟土，
一年來努力扎下根根深邃的基樁，
全部應聲仆倒灰飛湮滅。

窩在幽黯遁世的棉被中，
本應痛到魂識背離的我，卻出奇的冷靜。
一個來自天籟般的聲音，震聾啟瞶的在耳際邊繚繞：

「回憶退位」～「回憶退位」～「回憶退位」

剎那間，
被開了光的大腦，
恍若發動一場以昨死今生的覺悟作為核心理念的新生活運動。

余誓以至誠.....
此時此刻起
將是幸福的開始，漂泊的結束！

於是

星期一下班後，
我又出現在白木屋蛋糕店的門口..
像一位剛剛返抵家門正飢腸轆轆的旅人
渴望著    櫃臺後方   施捨再一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