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之戀】
【珍珠之戀】
在今年三月最後一個星期五的清晨六點時分,從紐約甘迺迪機場飛往桃園中正機場的飛機已經降落了。我跟著其他乘客一起下了飛機,但知道機場門外不會有人來迎接我,因此右手拉著行李箱,左手握著手機,獨自慢慢地走出機場。
『林姐,飛機已經抵達桃園機場了,我現在準備坐計程車到妳幫我安排好的公寓裡去。放心,公寓的住址及鑰匙我有帶在身上,三樓是吧?我說過不讓妳來接機的,因為飛機降落的時間實在太早了,睡覺還是比較重要。』
出了機場後,我一邊講電話,一邊招手攔住一輛黃色的計程車。
『林姐,妳還是繼續睡覺吧!等一切都就緒之後,我再去公司找妳。嗯,就這麼說定了,拜拜。』
上了計程車,司機將我的行李安放在前座,然後回頭問,『去哪兒,小姐?』
我迅速回答,『士林承德路四段。』
司機輕輕點頭,車子很快開走,機場也漸漸離的很遠很遠。
十年了,已經有十年的光陰未踏上這塊領土。我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的高速公路,暗自想著十年前所發生的種種事物。想著想著,心中開始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覺。當初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之後,就應該回國的。但是父親卻在那個時候生病,我總不能丟下他一個人在紐約,必須助他與病魔交戰。自從母親在十年前病逝,父親在傷心之下,帶著我移民美國,從此父女兩人在異國相依為命。但經過兩年漫長的奮戰不懈,父親到最後還是被病魔打敗了。父親病逝之後,我更沒有心情一個人留在紐約。正好去年冬天,我接到大學學姐,就是林姐,從臺灣寄來的聘書,希望我回國接任她所經營的服裝公司的外銷部經理職位。我的英文程度好,可以輕鬆的接下這份工作,於是很高興的結束在紐約的工作,然後風塵僕僕的回國任職,也將父親的骨灰帶回來和母親一起安葬。如今,我看見故鄉一片綠色草木,春暖花開的季節,心中不禁大聲吶喊,『我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回來以後,再也不會離開了!』
大約一個鐘頭後,計程車已經開到一排有五樓高的公寓前。我拿下行李,付了車費,等計程車司機開走後,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
然後仰天自言自語,『我古少珍,從今以後便獨居此處吧!』
●
幾天後,我將父親的骨灰重新安葬在母親的墓旁,讓他和母親從此互相做伴。然後我開始上班了,幾個星期後,已經習慣臺北忙碌的生活。朝乘捷運上班,暮逛夜市解饞。休假時,林姐常常到公寓找我,公事私事同時一起處理。因此讓我發現一件事,就是與她辦理任何大小事情真的非常有效率,難怪在大學時,她有個“女強人”的外號,不過不記得那個同學幫她取的。但最近林姐因公事認識一位知名的畫家,所以來公寓找我的次數漸漸減少了。我大概是因為怕寂寞,在空閒之餘,便獨自的到處逛,西門町、故宮博物院、公園,只要是
人群洶湧的地方,我就往那個地方去。
有一個週末的早晨十點,我尚未睡醒,林姐突然打電話給我,『少珍!現在有空嗎?』
我揉揉很睏的眼睛,怔了一下,想了幾秒鐘,才回答她,『現在有空。林姐,有事情嗎?』
林姐笑嘻嘻的說,『我一個朋友在「新新人類畫廊」裡開了畫展,我現在幫忙招呼,妳可不可以出來參觀呢?他畫的全是抽象畫,我很喜歡,但會欣賞的人不多,所以想請妳來熱鬧場面,可以嗎?』
林姐說話一直都很誠懇實在,從不騙人,連請求人時,也是實話實說。不過她不知道我自小非常喜歡各類藝術,曾經自己畫過素描,雕刻過木雕,而抽象畫對我來說,也是藝術的一種,於是我馬上答應了,『可以呀!現在就去參觀嗎?』
林姐很高興的說,『好啊!妳現在就來!知道路嗎?』
『知道,「新新人類畫廊」就在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旁,對吧?』
林姐笑著說,『對!對!對!妳的記性真好,去過一次就記得了!妳趕快來,我在畫廊等妳哦!』
『知道了。』我掛下電話,馬上到浴室梳洗,換好衣服,沒吃早飯便出門了。
半小時之後,我已經來到了「新新人類畫廊」。畫廊門口貼了張海報,寫著「新新人類─李東明現代畫展覽會」,李東明,這個畫家的名字我沒聽過,不過他應該就是林姐新認識的知名畫家。聽說這家畫廊在三年前新開張,便成了喜愛現代藝術者最愛去的地方。我剛回國時,林姐帶著我進去參觀幾個年輕大學生所合展的作品,當時就很喜歡這家畫廊的格調,非常的奇異。今天再度拜訪,心中感到愉悅。
我慢慢推開門,便見到門口擺了張長形桌子和幾張椅子,桌子上有幾枝筆和一本訪客簽名簿,林姐就站在桌子旁,她一看見我,立即跑過來拉我進去。
『少珍!妳總算來了,快來簽名吧!』
我拿起桌上的筆,簽好自己的中文名字,然後說,『林姐,不用招呼我了,妳去忙別的事,我自己進去參觀。』
林姐感激的說,『好吧!少珍,謝謝妳了,妳一定會喜歡他的畫。』
我笑了笑,沒回答,便轉身進去了。來參觀的人真的不多,也許是因為今天畫家不在的關係。這家畫廊不大,不過寬敞幽雅。走廊兩側的牆壁掛滿李東明的畫,一眼望去全是抽象畫,需要仔細觀賞,才能瞭解畫中涵意。看不懂畫的人,只要看到畫旁的標題,大概可以從畫裡多多少少明白畫家想表達的意思。
不過這些藝術燈柔美的照在畫上,色彩顯得更加美麗。
當我走到盡頭,正想回頭往後走回來時,突然見到一個年輕女孩站立在我面前,眼睛直直的看著我。在那一剎那,我的心悸動了一下,惱子裡開始一片空白。就這樣,我和那年輕女孩對眼相看了好久好久,她才打破沉默,張開嘴說話,語氣非常平和,『古少珍,好久不見,妳近來好嗎?』
我默不作聲,只是愣愣地看著她,因為我已經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不過她忽然非常激動的捉住我的手,然後把我從畫廊裡拉出外面去。林姐看見了,想叫住我,但我已經被她帶到一家在附近的高級餐廳。
她叫了一客快餐,問我想吃什麼,我沒心情點菜,只跟她一樣叫一份快餐。其實我早上沒吃早點,肚子有些餓,但見到她之後,反而一點食慾都沒有。
『古少珍,我好恨妳,但是又好愛好愛妳。』她低著頭說,神色非常黯然。
我輕聲嘆了口氣,努力地平抑內心混亂的情緒,『李珠明,對不起,妳應該憎恨我的。』
李珠明也輕聲嘆了口氣,深深看著我,有點責怪我,『自從妳不告而別,離開臺灣之後,就杳無信息,不知道妳在國外是否平安無事,是否適應了生活。十年漫長的過去,難道妳一點都不想知道我是如何過的嗎?我天天眼淚洗面,夜夜輾轉難眠,妳一點都不關心嗎?妳到底為什麼那麼狠心的不告而別?是因為我爸媽嗎?』
她一連串問我好多問題,我想回答她的話,正好放在外套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我立即接起來,是林姐打來的,『喂,林姐,我沒事。遇到了老朋友。‧‧‧對不起,我不回畫廊了。嗯,就這樣了,拜拜。』
『手機給我。』李珠明伸手將我的手機拿走,然後用我的手機打了一通電話,接著她袋子裡的手機響了。
『妳‧‧‧』
『為了避免妳再度不告而別,妳的手機號碼已經在我的手機裡了。』她面帶著輕鬆的表情說。
我不說話,但心想,如果真要再度不告而別,只要換手機號碼,就算是妳到天涯海角,也找不到我的。
李珠明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對著我說,『就算妳換了電話號碼,我也可以找得到妳。在畫廊展覽的畫家李東明,是我堂哥,他和林姐的交情不錯。而我跟林姐已經漸漸熟絡,透過她,我知道妳在她公司上班。』
一直以來,世上知我者唯有李珠明,我與她在國中同校時開始相愛,雖都是同性,但彼此吸引著對方。當時只有李珠明的父母知道我和她的戀情,但也因此被迫離開她,正好媽死後,跟著爸移民美國,從此可以忘掉她,所以才不告而別。但萬萬沒想到今日居然會遇見她,使平靜已久的湖水,起了漣漪。現在看著她的外貌,依然美麗,彎彎細眉如新月的優雅,清澈又大的雙眼如夜星般的明亮,鼻挺嘴小巧,皮膚白膩,身材纖細,穿著打扮顯現出飄逸大方,她真的是一個非常美麗又非常溫柔的女子。
我苦笑問,『妳怎知我在畫廊裡?是林姐告訴妳的嗎?』
李珠明揚起秀眉,『不是,因為看到訪客簽名簿上有妳名字,我才向林姐打聽妳的一切,知道古伯伯病逝,妳才回國定居,也知道妳那個時候還在畫廊裡參觀畫。妳還沒回答我,當年為什麼不告而別?』
我低下頭幾秒鐘,然後很誠實的回答她,『我不能給妳幸福,怕妳遭到外面異樣的眼光,受到無端的鄙視與打擊。出國前,妳爸媽來找過我,求我離開妳,讓妳有正常人的生活。我想,妳有權力回到正常人的世界。因此,我離開臺灣後,不跟妳聯絡,我想妳會忘記我們以前的情愛,找到妳應該有的幸福。』
李珠明一聽後,激動的大聲喊,『幸福?我的幸福一直在妳的手中!只有妳才能給我幸福!我有權力找尋幸福吧!』
她這麼大聲說話,餐廳裡其他的客人都回過頭來看我們,我急忙掏出錢包買單付賬,然後把她帶出餐廳外面。
出來外面之後,我對她說,『別說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不再愛妳了。』
李珠明一聽,鎖緊雙眉,然後將掛在脖子上的金項鍊拿出來,我仔細一看,是一條鑲著一顆珍珠的項鍊。
『這是咱們以前很意外地在白沙灣海灘一起撿到的珍珠,我一直非常珍惜它,因為這顆珍珠代表咱們倆的名字,少珍與珠明。妳說過,珍珠對我們來說是任何也無法割斷的緣份。除非妳砸碎它,把我們當年的誓言也砸碎!』她很難過的低聲喊著。
我怔了一下,腸胃痛了起來,但我不能心軟,於是狠心地甩開她,『我走了,妳多保重。』說完後我急速的招了一輛計程車,進了車子,馬上叫計程車司機把車子開走,並且把她丟在街道上。我不敢回頭看,害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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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過去了,李珠明沒打電話來找我,我以為她已經想通了,聰明人該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但是我錯了,最近林姐不時的告訴我,現代人的思想開放,同性戀已經被大部分的社會認同。又說,李安導的電影「斷背山」這麼受矚目,叫我不用害怕外面奇異的眼光,現在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了,奉勸我要珍惜身邊的人。
很顯然的,李珠明已經將我和她的事告訴了林姐,想藉由林姐的勸導來改變我的心意。林姐的思想非常開放,她早知道也早已接受我是同性戀的事實,只是當時她不曉得我心中所愛的人。但聽她勸告,我依然啞口無言,不想做任何改變。林姐沒有逼迫我,只是對著我搖頭嘆氣。最後她說,『我非常喜歡妳,像姐妹般的喜歡妳。妳聰明,又長得非常好看,身材高佻,面目清秀,眉宇之間帶點英氣,難怪她會如此瘋狂的愛上妳。少珍,好好珍惜彼此,妳們兩個看起來真的很相配。幸福是要妳自己去爭取的,別讓他人左右妳的決定。』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從公司回到公寓路上,外面突然下著大雨,幸好早上帶著雨傘出門,否則全身被雨淋濕,定會生病感冒。快走到公寓時,遠遠看見公寓樓下,站著一個瘦小人影,我走近後,才發現那個人影居然是李珠明。只見她的全身溼透,不停顫抖,我一驚,趕緊用雨傘替她遮雨。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少珍,不請我進去嗎?』
我遲疑一下,對她說,『我送妳回去。』
她甩開我的雨傘,哼一聲,固執的說,『不用了,我的柔腸已斷,就讓我站在這裡被雨水淋死!』
我說,『別這樣,我送妳回去吧!』
她開始哭泣,淚水和雨水一起落下,我的心也開始絞痛起來。
我咬緊嘴唇說,『回去吧。』
她不理會我,哭得更傷心,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我知道她從小體弱多病,好怕她會因此而生病,而且我的心快要碎了,於是緊緊抱住她,喃喃說著,『別哭了,我的小珠兒,別哭了。都是我不好,害妳傷心難過,害妳不停哭泣,對不起,別哭了,小珠兒,我們進去好嗎?』
她抬頭看著我,停止啜泣,然後跟著我走進入公寓。等我們一進去房門,我立即丟給她乾淨的衣服,要她洗個熱水澡,而我則換下濕衣服,拿條浴巾擦乾被雨水淋濕的頭髮,然後燒開水泡茶預備給她喝。
沒多久,她洗好澡,從浴室裡走出來,頭髮已經用吹風機吹乾。我坐在沙發上,遞給她一杯泡好的熱茶。她只喝一口就不喝了,然後在我的旁邊坐下來,很深情的望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她的苦肉計成功了,我知道在這我叫她的乳名「小珠兒」的時候,她已經很清楚的明白我依然愛著她,不會再躲避她。我慢慢地撫摸她那張清麗的臉,然後慢慢地吻著她那張小巧的嘴唇。她很熱情的回應我,然後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弄溼我的臉。
我抬起頭,疑惑的看著她問,『怎麼又哭了?』
她微笑的說,『因為妳不再逃避我,知道妳還是愛著我,我是高興的哭了。』
我雙手捧著她的臉,拭去她臉上的眼淚,也笑著說,『是的,我還是愛著妳,一直好愛好愛妳。在美國居住十年,沒有一刻不想念妳。即使有好多男生追求我,我都拒絕他們,因為妳已經佔滿我整個心。』
聽我說出真心話,她露出好幸福好幸福的笑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妳爸媽最近還好嗎?』
她握住我的手,溫柔的說,『他們都過得很好,大哥結婚生子後,就不再管教我了,允許我找到自己的幸福。』
『哦,妳爸媽對妳很不錯。那麼妳是否已經找到自己的幸福?』
她的笑意更加濃,緊緊的抱著我說,『妳知道我的幸福在那兒的。』
我也跟著笑了,是的,我知道她的幸福在那兒,她的幸福一直都在我的手中,而我卻時常推開她。外面仍然下著大雨,但屋內卻暖暖融融的。從今以後,我和她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一起度過,因為電影「斷背山」裡的主角說了一句話,「我但願知道該如何戒掉你」,讓我瞭解愛情其實是沒有理性沒有界線的。她非常勇敢的愛我,我也必須勇敢的愛她,況且我真的無法再度狠下心離開她了,所以決定彼此珍惜眼前的人。
她抱著我,悄悄拿出珍珠項鍊,對著我笑,『瞧,咱們的珍珠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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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而溫馨 感覺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