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12 20:16:33

不要再傷心(1)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純白的醫院裡。

蒼白而脆弱的神情,是如此地令人心悸。纖細而白皙的手腕上,除了插著維持生命力量的針管之外,還有一條條深深淺淺的疤痕。

為什麼說是深深淺淺呢?因為疤痕有新有舊,新一點的,顏色就深一點,舊一點的,顏色就淺一些。每一道的痕跡,代表的意義,是她走過地府的證明。

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背後又藏著什麼樣的故事?面對那些怵目驚心的痕跡時,我,無言了。

或許這又是另一個無解的難題吧!如同我曾面對過的,那許許多多令人黯然神傷的個例一般,沒有一個找得到答案的人,會願意選擇走這一遭的。

我,是一個心理諮商顧問,和心理醫師不太一樣,雖然大部分的人,都把我當成心理醫師。在台灣,如果心裡有痛苦或是難以解決的煩悶時,很少會求助於心理醫師,甚至會排斥心理醫師,總認為只有精神異常的人才需要心理醫師,講難聽一點,就是說心理醫師是專門治療瘋子的。

我想這大概是大部分的人,都認為自己心裡煩不是病,所以沒必要找醫師來幫助他們吧!其實適時的疏導心裡的壓力,在這個什麼都要求迅速而緊張的時代裡,是有其必要的。或是透過專業的方式,可以找到真正壓力的來源,使得壓力獲得真正的疏解。

為什麼我會說自己和心理醫師不太一樣呢?我的工作,有點像在學校裡頭的輔導老師,比較具親和力,就像一個朋友一般,瞭解他們心中的苦悶,傾聽他們訴說所有的怨懟,然後就像個朋友一樣,給予一些適當的建議。

記得以前在學校裡,老師曾經跟我說過,走心理諮商這行,一定要把持一個原則,就是「超然」,不能把自己的感情加諸在當事人的身上,否則對當事人和對自己,都是一種傷害,感情用事並不能解決問題,惟有理智思考,才能夠幫助他們脫離陰影。

我想,我一直做得很好,適時的深入問題,卻不被問題捲進,然而要做到如此超然而冷靜,並不容易。有的時候,我甚至想換行了,不敢再面對任何你明明想摟著他們一起哭泣,然而卻只能在旁靜靜地給予建議的時刻。然而想到當初畢業時,所立下的雄心壯志:要讓所有傷心人不再傷心,我只得強打起精神,面對下一個問題。

一直以為自己是最適合走這行的,畢竟以一個從小當朋友垃圾筒非常習慣的雙魚座而言,要去傾聽他人的苦,並非一件難事,問題就在於,雙魚座的人,太容易感傷,他是適合傾聽卻不適合給予建議的人,通常他會比當事人更在意,人家都不哭了,結果他還哭得死去活來的。

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撐得過每一次的難題,在我遇到她之後,我,不再那麼確定了。

記得那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後,好不容易才成功的開導了一位小女孩,近午時,她的父母帶著她來感謝我,請我吃了一頓飯。

每當我看到一張憂傷的臉龐,換上了快樂的笑容時,心裡總是覺得很開心。一種成就感充滿在我的心中,因為我讓這個世界上的傷心人,又少了一個,那天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原本想要趁著週末,好好的休個假的,正當我收拾妥當準備離去時,一個神色憂戚的中年婦女,來到我的辦公室外頭。看她的模樣,大概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了吧!哎~看來好好休個假的希望又落空啦!

我請她坐了下來,原本我可以不必理會她的,畢竟她並非在我門診的時間來找我,但是看到她急欲求助的神色,心裡一個不忍,只得先看看她有什麼樣的問題啦!

「張醫生,真的很謝謝你留下來。」哎~我也蠻謝謝我自己的。
「哪裡的話,請問要怎麼稱呼妳呢?」望著從百葉窗所洩落下的陽光,我在心裡偷偷嘆了一口氣。
「我夫家姓周。」如果能夠在草皮上懶懶地躺一個下午,該是多麼舒服啊!

「周太太,是在哪一方面碰到困難呢?」說不定晚上再到老王那裡,吃碗他特製的牛肉麵,聊聊彼此的近況,也是相當愜意的。

「是我女兒的問題。」我輕斥自己的不專心,強迫自己別再想些有的沒的。
「哦?是怎樣的一個問題呢?」等會兒再看看最近上演什麼電影,去看場午夜場也好。
「我女兒最近又自殺了。」哎~又是一件自殺的個例。
「哦?」我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是這樣的,她從國中到現在,已經自殺過三次了,這次是第四次,我這個做媽媽的,看到女兒這樣傷害自己,心裡真的很難過,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也不說,一問就用自殺來威脅我,到學校請老師幫忙,也拿她沒辦法,她從小就很倔將,不想說的事,怎麼逼問都是不說,在學校的人緣也不是很好,沒有什麼同學知道她在想什麼,下了課就跑得不見人影,從來不跟同學一起去玩什麼的,哎~自從她爸爸過世之後,就是我一個人在苦撐著,我就她這麼一個女兒,真的不希望看她再出什麼事情,聽醫生的建議,叫我來找你幫我女兒輔導一下,我本來是很不想來的,但是~哎~希望張醫生不要介意。」我靜靜地聽她說完。

「不會的,這個我能體諒,現在問題的癥結,不在於我能不能幫助她,而是她願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這樣好了,她現在出院了嗎?」看來這件個例不是件輕鬆差事。

「還沒,她住在六○五號房。」嗯~這樣就好辦多了,我去探視她也比較方便。
「那妳先帶我去看看她好了。」先瞭解到底棘手到怎樣的一個程度。
就這樣我跟隨著周太太的腳步,走向了我的未來。

來到病房門外,我告訴周太太,只要讓我一個人進去就可以了,請她不用擔心,我先看看她的情況如何,不會給她什麼壓力的。周太太臨別感激的眼神,彷彿她已經找到依靠一般。哎~怎樣一個情形,我都還不知道咧!她就已經這麼放心了,我有預感,這個女孩,會將我捲進一個無底的漩渦裡。

深吸了一口氣,我旋開了門把,走了進去。

抬眼一觸及的,就是她森冷的目光,眼裡盡是一潭深沈的冷漠。我也默不作聲的靠近她的床尾,瞥了一眼,她的主治醫師,是醫院裡公認的好好先生,難怪前些天,陳醫師會跟我抱怨,他最近碰到一個難纏的病人,原來就是指她啊!

「我不想聽你說的任何話。」喝!這麼酷的開頭,我的心涼了半截。
「妳有權利不聽我說話,但是我也有權利講我想說的話。」第一次,我在面對個例時,失去了控制。
「........................」她依舊是放出冷颼颼的目光不語。
「妳在地獄找到他了沒?」我彷若不經意的問道。
「誰?」呵~魚兒吃餌了。
「讓妳會出現在這裡的人啊!」我不動聲色,免得魚兒嚇跑了。

「你怎麼知道我下地獄,而不是上天堂呢?」如果換一個場景,而不是在這個慘白的人間地獄的話,我可能會笑出來。

「哦~妳有上天堂的自信嗎?妳要知道上帝脾氣很古怪的,祂特別不喜歡像妳這樣的人耶!」我繼續放餌。
「你又知道了!」我彷彿可以看見從她小巧的鼻子裡,不屑地噴出一口氣。
「我當然知道啊!我常跟祂一塊兒吃飯的。」我從來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這麼會胡扯。
「哼!聽你在瞎掰。」呵~這小妮子挺有趣的。
「就是因為我太會說話,所以才沒被祂點召啊!」幸虧身邊沒有護士,要不然我的好名聲全毀了。
「哼!」她還是有著屬於她的年紀該有的稚氣。

「妳知道為什麼嗎?我們做醫生這一行啊!老是在和上帝搶人,祂老是跟我抱怨,說現在天堂裡缺了很多的天使,工作都不夠人手分配了,希望我們的醫術不要這麼高明,沒事救了那麼多人,要不然年終大掃除都沒人要掃了。」天啊!我實在是太崇拜我自己了。「你確定你是醫生嗎?怎麼沒有一點醫生該有的樣子啊?這麼臭屁!」呵~

「要不然醫生都長成什麼樣子?鼻子尖尖的,鬍子翹翹的,手裡還拿了把手術刀?」我詢問她的意見。
「不對啦!那是波爾茶啦!」原來她也看過這則飲料的廣告。
「亂講!波爾茶是拿釣竿,我說的是手術刀。」我竟然像個孩子似的和她爭辯起來。
「你一定是冒牌的醫生,我要叫護士來抓你!」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呵~我哪有啊!不信,妳可以看我的名牌,我再拿身份證給妳對照啊!」

雖然兩者的名字是一模一樣,但是她眼裡的懷疑卻未曾消退。
「不管!我要叫護士來證明,我才相信!」我不置可否。
「隨妳嘍!妳開心就好。」我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
等護士進門,她看到我會出現在病房,彷彿很驚訝我會在這裡。

「張醫師,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也很懷疑這一點。
「沒有啦!下了班順道過來看看她,陪她抬摃一下嘍!」我淡淡地說明。
「護士小姐!他真的是這間醫院的醫生嗎?」陳醫師嘴裡的燙手山芋開口了。
「是啊!為什麼懷疑呢?」護士很納悶咱們的山芋小姐為何提出這樣的質疑。
「因為他太不穩重了!」原來醫生都長成一副穩重的德性。
「沒關係,妳去忙妳的吧!這裡有我看著,沒事的。」我趕緊推她走出門口,免得我的名聲瓦解。
好不容易才把一臉狐疑的護士送出病房,我轉過身來。
「山芋小姐,妳好歹也給我留口飯吃,我在醫院裡是非常有形象的耶!」

我想只有在她面前,才這麼沒有形象吧!
「我不叫山芋,我叫周雨辰!你可以叫我周小姐。」呵~這小妮子端起架子來啦!
「妳不覺得妳長得很像山芋嗎?而且老是在火鍋裡滾動的那種。」所以才叫燙手山芋啊!
「喂喂喂!你怎麼這麼壞啊?不說些好話來安慰我這個病人,還罵我是燙手山芋!」原來她聽得懂耶!
「孔子說要因材施教,所以面對病人時,乖寶寶我就會安慰他,要是壞寶寶,不用對他那麼好啦!」把至聖的大道理搬出來總沒錯吧!
「我哪裡壞啦!」和她鬥嘴實在是很有趣,我覺得自己年輕了釵h。
「從來沒聽過壞人會承認自己壞的。」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吃,不過在這之前,我卻咬了一大口。
「喂喂喂!那是我的蘋果耶!你怎麼可以當著我的面偷吃啦!」真的是個小孩子,竟然會為了捍衛一顆蘋果而這麼激動的。
「既然當著妳的面,那就不能說是偷吃啦!」我發現自己非常喜歡逗她。
「不管啦!賠我一顆蘋果啦!」我完全忘了自己是醫生,誠如她也忘了自己是病人。

「就算要賠,也只需要賠一口而已吧!好!我馬上吐還給妳。」說完我作勢要嘔吐。
「噁心死了!我才不要你賠那一口咧!」看她滿足的咬下一大口的蘋果時,我笑了。
「好不好吃?好吃的話,我還要吃一口喔!」我溫柔的開口問道。
「嗯!好吃!好好吃喔!不過你吃不到!」她笑著閃躲我欲搶奪的手。
「哎~好吧!既然不給我吃,那我只好再削一個了啦!」我開始削第二顆蘋果了。
「謝謝你,張醫生,你讓我很開心。」她突然嚴肅的說道。
「哎喲!叫我醫生啦!原來我是醫生耶!」我故意哇哇叫,化解那一絲突來的尷尬。
「不過我真的覺得你不像醫生。」

連我也常常這麼懷疑自己了,更何況是她呢?因為我常常沒辦法做到醫生該有的超然。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雨辰和她媽媽所說的話,我發現,雨辰是一個很精明的小鬼靈精,防禦性相當高。怎麼說呢?和她胡扯開玩笑,她也能輕鬆接招,但是只要稍稍觸及較私密的範圍時,她馬上閃得不見蹤影,要不就關起門,讓人不得其門而入。

其實這也無可厚非啦!本來人就會有些不想讓人碰觸的禁域,而且身為心理諮商顧問,也無法要求別人立即對我敞開心房,無所顧忌的娓娓訴說心中的苦悶,根據多年的經驗,在面對個例時,第一個要讓他們知道的是,我是他們的朋友,當他們覺得我不像醫生的時候,那我就成功一半。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不是醫生,而是一名演員,每天扮演著不同的自己。在面對各式各樣的人,我會有不同的樣子,什麼樣子呢?對方心中所希望的樣子。

我把自己當成水,把別人當成容器,隨著他們的需要變化,說難聽一點,這是一種手段,一種方式,我只是希望採取他們所能夠接受的模式,去深入問題的中心,找出問題的癥結,消彌問題於無形,讓他們能夠走出陰影。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去解決雨辰的問題,畢竟我連她自殺的原因,都還未找到答案,只能跟隨著時間的腳步,將我和雨辰的距離拉近。隔天,我又到醫院去看她。

「張醫生,你又來給我削蘋果啦!」這小妮子!將我的醫師尊嚴完全踐踏在腳底。

「哎~我好可憐,以前都有護士削蘋果給我吃,現在我卻要削給妳吃,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妳這輩子是不是生來欺負我的啊?」我拉了張椅子坐下來開始了她付予我的使命。

「才不是咧!我是生來對付壞人的。」喔~這下我變成壞人了,天理何在啊?
「山芋小姐,假如我是壞人,那配妳不正好,一起組個『壞壞二人組』好了。」
現在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是醫生了。
「我不叫山芋,不准你再叫我山芋!還有我哪裡壞啦?」呵呵~山芋小姐發飆嘍!
「遵命,山芋小姐。」果然,山芋小姐沒有辜負我的期待,杏眼圓睜的模樣,真是可愛!
「喂喂!算了!不跟你說這些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笑笑地繼續削著蘋果。
「什麼問題?山芋小姐。」我真的很不怕死咧!
「你你你!我問你,我哪一點壞啦?」這還需要問嗎?
「我問妳一個問題喔!是不是會做傷害人的事就是壞人?」我先不回答她的問題。
「當然啦!要不然他就是個不稱職的壞人。」呵~壞人還可以評斷稱不稱職的啊?
「那傷別人的心算不算傷害呢?」我繼續拉近自己與問題的距離。
「如果別人真的很傷心的話,那應該算吧!」哦~山芋小姐的口風漸趨保守嘍!
「那妳老愛往醫院裡跑,媽媽會不會傷心呢?」我輕輕地問道。
「那全天下不就沒有好人了,除非他們不生病。」這小妮子嘴可真利。
「哎~真是說不過妳,妳明明知道我想問什麼的。」我在把蘋果遞給她之前,又咬了一大口。
「喂!又吃我的蘋果!」抱怨歸抱怨,但是她仍然是滿足的咬著蘋果。
「這個蘋果是我削的,我總該有權利吃一口吧!」我淡淡地聲明自己的權利。
「你不會再削一個自己吃嗎?」呵~我笑笑地拿起第二粒蘋果。
「沒看到我正在削嗎?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我把話題又轉了回來。
「什麼問題?你又沒問我。」真要我明白問嗎?
「問了妳就會回答嗎?」哇~差點連我自己的手都給削了進去。
「你先問,我再來決定要不要回答,你有權利選擇問不問,我也有權利選擇答不答。」喝!架子這麼大!
「好吧!那我當然不會讓我的權利睡著了,我問嘍!」氣氛開始凝聚,連我對自己即將問的問題都緊張不已。

~~~~~~~~~~~~~~~~~~轉載來自於淡藍色的幸福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