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22 17:48:41ivymaya

偶遇

◎廖鴻基( 轉載自由時報2007-06-20 )


為了暫時離開生活壓力,或抒解工作上累積的情緒,年輕時常常獨自行走海岸。經常浮著雲山的遠天盡頭,偶爾會浮起一艘扁平、修長,緊伏著海面的船舶;如海平線上鑲繡了一小截神祕的黑線。按比例看,這艘船應該體形龐大。它似乎停著不動;但只要一不留意、稍稍錯開眼,再回頭時它沿著天邊悄悄地又漂移了一段;也有時,煙一樣或者好像沉入水面,忽然間從天邊消失。如此安靜無聲,如此神出鬼沒,如一襲魂魄穿切默默飄過。

海面如此邈邈茫茫,偶遇的這些船通常只具輪廓沒有表情,之間的隔閡十分迷離。有時我會想像:它可是一身披水、淋光,才從另個世界不小心滲漏到這個空間裡。

這樣的距離,不曉得它是否看見我們高聳的山巒?如此跨洋越海,船上的時鐘究竟合著潮汐,還是跟著晝夜?舷邊的浪花是否如陸地上的花朵隨季節輪替改變顏色?大海如此遼闊,踽踽獨航是否覺得孤單?離去和回頭,哪一樣才是航海的燃料?

它到底是誰?遠遠攀著黑潮流光,橫過島嶼向海的視野。

初遇貨櫃船

數年前在墾丁海域從事鯨豚調查,工作船是一艘12噸級的沿海小漁船。那天天氣晴朗,海面平坦,和風推著燦爛抹刀在水面上光滑漫步;工作船位置在貓鼻頭西南外海離岸約15浬,繼續朝西南海域探索。

搜索鯨豚蹤跡的望遠鏡裡,忽然出現一座縹緲如島的幻影;當時,我心裡閃現的念頭是──這方位哪來的島嶼?

這座島,愈漂愈清晰,20分鐘後,它從原來的虛渺裡逸出,成為海面一座高聳的實體。啊,原來是一艘規模如島的貨船朝台灣海峽邁進。

這艘貨船與我過去所見不同,甲板上方塊整齊如積木堆疊,沒有任何一具吊桿或滑車架。它漸漸靠近,與工作船相隔約300公尺時,我們停了船。它側身橫過我們船前,橫越我的眼界。

厚實的艏尖如碩斧、巨犁,沉沉低俯,深掘海面,翻突起船前雪丘樣的浪沱;艉槳如巨人的攪拌機,旋騰起船尾綿長迤邐的索索白沫。速度並不慢;但它不像高速行進的小船,總是顛晃不定撲一身水花緊掐著引擎喉嚨,那麼地急躁外放;它如此安靜、沉著,所有機動聲響幾乎完全包裹內涵,如低音鼓或大提琴迴沉為旋律的底韻,十分內斂。龐碩、穩重、動感,簡直是一棟橫躺水面又穩定前進的摩天大樓。

我倚著船欄站了好一陣子,目送它完全通過。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貨櫃船。它穩重地畫過我的內心,如一座航行的山、流動的島。

想起有位朋友曾經在貨櫃船上工作,他說過:「我的工作是輪機,上工在機艙,下班回艙房;航行一段日子後,還不曾看見海。」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這位朋友所欲表達的──龐大船體。

想到年輕時行走海岸偶爾浮在天邊的船舶。貨櫃船比起傳統貨船,除了大小體形,到底還有什麼差別?之前在遠洋漁船上,聽船員們稱自己是「雜牌軍」,而說貨櫃船才是「正規軍」,同樣在曠闊的大洋裡航行,「正規」或「雜牌」有何不同?千噸級遠洋漁船通常配置30、40名船員,如此對比下,少說數萬噸的貨櫃巨舶得多少船員才能操作?

這次海上偶遇,對貨櫃船的好奇,如一盞火花點在心頭。



墾丁外海,東轉航進太平洋,西北向邁入台灣海峽,西南連接南中國海;春秋兩季,看著海上候鳥來去;隱約覺得,生命韻律若似波潮往復,無意間,我好像來到了漂著波光的海上十字路口。

數百年來通過這裡的每一艘船舶,彷彿都裝滿貨物同時也承載時光,船上無論懸掛哪一面旗幟,無論是張著帆或攪動水波的推動機,這裡的海水都記憶了船舶通過所刻畫的水痕──16世紀中葉後,我們所住的這座島嶼,已經是東北亞與東南亞海運航線的中繼站,許多從事貿易的各國船舶在這裡泊靠、整補或休息。1624年荷蘭占據島嶼南部,而後西班牙占領北部,為的就是從台灣輸出糖、鹿皮和硫磺,並方便取得中國產品,再南北兩頭與日本及東南亞貿易。1683年至1894年,清領時期的其中約100多年間,清朝斷斷續續禁止人民移居台灣,並嚴格限制台灣港埠開放,然而,海島依海如船舶浮海,開放、流動的天然形勢無法人為禁絕,船舶往來仍然頻繁,運來了絲綢、紙張、綿布,交換島嶼所生產的米、糖、樟腦及靛菁。

甲午戰爭後,台灣割讓給日本。1895年至1930年約35年間,貨船大量裝載我們的米、糖及檜木運往日本。1930年以後,日本的南進野心看中台灣海運地理優勢,大力工業建設及開闢港埠,有意將台灣建設為其南進基地。

1945年,台灣戰後民生恢復,海運依然暢旺;「進口替代」逐步轉而為「出口擴張」;經濟日愈蓬勃。島嶼有限,數百年來的產業均深受進出口市場影響。

藉由船舶流通血脈,島嶼才有生機。

指引的聲音

墾丁海域遇見貨櫃船的隔年夏天,執行海岸觀察,那天午後天氣悶熱,騎機車從屏東沿海岸線到高雄。臨近高雄時,誤入一個路口;天氣熱,路又不熟,知覺誤入時已深入這個陌生的社區。

車子在裡頭拐繞了一陣,就是轉不出去。最後,似乎走到盡頭了,路底一橫水道阻斷去路。

海風迎面,水道邊停車;也許休息一下再繼續尋找出路。背包裡拿出水瓶,仰頭灌了一口解暑。

沒想到,就在仰頭喝水時,眼角瞥見一堵高牆忽忽漂近。

挪開水瓶看往那牆;頸子仍然仰著,嘴就這麼張著;我仰頭看見高聳的駕駛台漂過眼底;接著而來的是船上層層疊疊如巨人積木樣的貨櫃。這堵漂動的牆,竟然是一艘貨櫃船的舷牆。

這樣的距離,這樣的狀態,這樣的姿勢,沒想到,再次遇見貨櫃船。

誤闖、誤入,或機緣湊巧,就這樣地來到了高雄港第2港口航道南岸。儘管「大船入港」是從小在花蓮港就有的經驗,但直到這一刻,才見識到真正的「大船」入港。

海上相隔還300公尺,這次距離不到50。去年海上遇見貨櫃船而點燃的那盞火花,此刻開始燃燒。是嗎?只是更靠近而已,或者還意謂著其他訊息?小時候常響在耳際的船笛;每次看著飄動的窗帘老是想到迎風飄颯的船帆;夢裡屢屢乘風欲去的飛翔;那偶爾出現又消失在天邊的船舶……看過一本書上說:一個人的潛意識會在這個人的生命過程中不斷地釋出訊號。是嗎?這些若是訊號,我的潛意識又源自哪裡?曾經懷疑,若真有前世,自己可能曾是候鳥、游魚或海人。

遷徙、出發、移動,想到浮游魚類從出生到死亡沒有一刻停止游動。

尚未出海工作前,多少扞格衝突總讓我知覺如擱淺後動彈不得的窒悶;曾經害怕,停頓便會生銹,靜止便是腐敗的開始。轉為海上工作後,雖仍有波折,但不曉得為什麼,晃蕩讓我覺得心安。記得小時候,搭花東線窄軌火車,情緒總會隨著車行「喀啦」、「喀啦」愈來愈輕快的節奏而莫名亢奮起來。處身於行動中的車廂或船艙裡,覺得自己的心思往往比靜止狀態中靈敏許多。

是否我沉睡的靈魂得經歷顛簸搖撼才能醒來?

當兵時接受傘訓,當大多數伙伴們仍處於恐懼害怕階段,我已經能充分享受那自機門一躍而下、墜落、傘開了、空中滑翔及落地翻滾的快意。

好像總是比較能在搖晃不定的環境裡遇見自己。



貨櫃海運於1970年後興起,逐步成為海運主力;被稱為二次海運革命。30多年來,貨櫃船從單船1萬多噸發展到如今的8萬噸巨舶。如地球不曾停止轉動,我們的貨櫃船不曾稍歇地航行於各大洋、各大港之間。

進出口貿易,宛如台灣經濟成長強而有力的心臟。台灣海運的進出口量,約占進出口總量的99.5%上下。貨櫃海運始終密切連結著這顆躍動的心臟。

2003年,執行繞島計畫。20噸的工作船繞進高雄港那天,在航道中央的泊停區裡,遇見繫在浮筒上的一艘貨櫃船。

當工作船旁過它高峭且弧線優美的鐵牆,感覺真像是一隻螻蟻經過一只糖果罐。船上熟悉港務的朋友說,這艘是目前世界上最大、也是最頂級的貨櫃船。

我們從它的屋簷下通過,這時,船上所有人,都訝然仰望這艘巨舶;想到,一旦離港,它便能航向地球上各方海域、航抵世界各主要海港。它既是傑作,也是奇蹟。啊,過去怎麼從來不曾注意,生活周遭裡看得見的、摸得到的、使用著的,無論食、衣、住、行,有許多物品都來自貿易,也幾乎都來自這種貨櫃船。

距離由遠而近;從海上、碼頭到港埠;航行著的、進港來的和泊停著的。接連著三次遇見貨櫃船,彷彿有個箭頭指標,指引著方向和節奏。

先是聽見敲門的聲音,然後聽見船尖犁浪的聲音,最後,聽見貨櫃船開門的聲音。

一進門就開始懊惱;這種場合應該穿著更正式的服裝。


我戴棒球帽、穿布鞋、運動夾克,我的牛仔褲膝蓋上還破了個大洞。不曉得多少次了,出門前跟母親道別,她總會檢查儀容似地上下打量我一陣,然後說:「怎麼不穿漂亮點。」通常,這已經是穿上我最好的衣服了,母親還是認為不夠好。這是個社團的晚會場合,我受邀在晚會裡做一場40分鐘的演說;以為是一般場合,出乎預料之外,晚會相當正式,進場來的會員都穿西裝、旗袍或洋裝。由於不擅言辭且容易緊張,演講場合,總是習慣提早到場熟悉環境。這時,我在場子裡走來走去,有點不曉得要走哪裡去的尷尬。


不斷安慰自己,把演講講好會比服裝儀容重要多了。


終於坐定、開場;收到許多張名片;其中一張在我手裡停留最久,名片上的頭銜是陽明海運公司王經理。這不是我聽見的敲門聲和開門聲嗎?


演講後,與王經理攀談,得知他是花蓮人,又是花蓮高中校友。既是同鄉又是學長,更要緊的是,他任職於海運公司。也許,老天再一次積極的安排貨櫃船與我之間的機緣。


之前的懊惱一掃而空,我試著篤定而誠懇地向王經理提出隨陽明海運貨櫃船出航的可能。內向沉默是我的常態,但必要使用語言的關鍵時刻;特別是為了爭取航行機會;像一艘安靜泊停又毫不起眼的舊船,嗅覺了浪脈的氣息,忽然間扭身,試著翻越湧來的一波潮浪。


沒想到,王經理不僅完全理解我的請求,而且還慨然允應將盡力促成這件事。


爭取並獲得機會;這過程對大部分人而言,也許尋常無奇。但這是一場構築且醞釀了好幾年的航海夢,是一波隨命運潮浪推湧而來的機會;心存感激的同時,亦十分自信。


五年前遇見貨櫃船開始,如一顆種子埋入土壤,心底始終存著發芽的想望。在


王經理及陽明海運公司的協助下,想望成真,將搭乘夢想中的貨櫃巨舶出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