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0 21:42:37吳冠德

瀟灑的愛情高手

「他們兩人都相信,是一股突發的熱情讓他倆交會。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  既然從未見過面,所以他們確定彼此並無任何瓜葛。但是聽聽自街道、樓梯、走廊傳出的話語。  他倆或許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了吧?我想問他們是否不記得了-在旋轉門面對面那一刻?或許在人群中喃喃說出的『對不起』?或者在聽筒截獲的唐突的『打錯了』?然而我早知他們的答案。是的,他們記不得了。  他們感到詫異,倘若得知緣份已玩弄他們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成為他們命運的準備,緣份將他們推近,驅離,憋住笑聲阻擋他們的去路,然後閃到一邊。  有一些跡象和信號存在,即使他們尚無法解讀。也許在三年前,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有某片葉子飄舞於肩與肩之間?有東西掉了又撿了起來?天曉得,也許是那個消失於童年灌木叢中的球?  還有事前已被觸摸、層層覆蓋的門把和門鈴。檢查完畢並排放置的手提箱。有一晚,也許相同的夢,到了早晨變得模糊。  每個開始,畢竟都只是續篇,而充滿情節的書本,總是從一半開始看起。」

  如果有看過<向左走,向右走>這部電影的人,我想對這首詩都會有很深的印象;作者是波蘭女詩人、一九九六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波絲卡。我很喜歡這首詩所呈現的意境:那種未知、無常而略帶悲劇的過程,最後再來一個無聲勝有聲的動人結局。

  早在八百多年前,中國南宋的辛棄疾也寫出相似意境的詞:「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鶩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兩首詩的最大差別在於時間的處理,東方的辛氏將時間壓縮在元宵當夜;西方的辛氏則將時間安排於好幾年中。

  細讀這兩首詩,我們可以發覺,辛波絲卡沒有告訴我們詩中男女主角後來的發展,辛棄疾也沒有寫出「鶩然回首」後的發展。因為那樣做的話,會模糊故事的焦點;作者所強調的並非兩人的結局,而是當中的過程。

  如此又衍生出一個爭議,我們對於愛情,到底是過程重要?還是結局重要?我很憧憬瀟灑的愛情,那種就像武俠小說中的高手過招:真正的高手是只享受決鬥過程的樂趣,而不重視勝敗的;那種不在乎勝敗的戰鬥,就絕不會出現死纏爛打、下三濫的招式。

  但如同金庸小說中的「華山論劍」,這種高手過招的愛情是很難得的;雙方都必須對愛情想得開、看得開、放得開。他們一致同意紀伯倫的觀點:「愛不佔有,也不被佔有,因為愛在愛中被滿足了。」所以他們不會頤指氣使,也不會低聲下氣;更不會苦苦哀求,或是以死相逼。

  一個哲學家的最高境界,就是明白如何面對死亡;而一個愛情高手的最高境界,就是明白如何面對分離。高手是以這樣的心態面對分離:「since there is no help , come let’s kiss and part .」

  可是一個在愛情上表現出瀟灑的人,往往會被視為一個無情的人。但他並非無情,他是「深情而不滯於情」、「多情卻似總無情」;就像海涅的這一段詩:「我愛過妳的事情,我決不再對妳講。要是妳死了,我要到妳的墳前大哭一場。」前面兩句是「不滯於情」的態度;後面兩句則表現出他的「深情」。

  我很佩服的理想主義者-切‧格瓦拉,他很喜歡聶魯達的詩,其中一首也傳達了相同的意境:「沒有什麼東西能把我們繫住,沒有什麼東西能把我們綁在一起。我喜歡海員式的愛情,接個熱吻就匆匆離去。我要走,我心裡難受,可我心裡總是很難受。」這些人都選擇了以「無情」來表現他們的「多情」。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中有這一段話:「在奴才的心目中不可能有『偉大』,因為奴才對『偉大』這個詞有奴才的理解。」同理可證,在俗人的心目中不可能有「愛情」,因為俗人對「愛情」這個詞有俗人的理解。宋玉在<九辯>感嘆有志之士不受君王重用,寫下了「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其實他也寫出了在愛情中保持瀟灑態度的人的下場。

  啊!獨孤求愛的高手呀!獨孤求愛的高手呀!縱然前方孤獨一片,我也願意追隨你們的步伐。

                      2005/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