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雨，室內一片明燦。

白花花的日光燈下，金教授波紋卷曲的金髮微微閃著，襯上他的一口標準美式白牙，當真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即使周身閃耀得如此真實，金教授低調的姿態、低調的聲音卻淹沒在一點也不低調的雨聲中，讓人不知此情此景是夢是真。

圍著四方長桌，九個摸不著頭腦的研一新生一起努力在雨聲中分辨金教授的言語，一邊還偷偷互相打量、彼此秤起對方斤兩。

十分鐘前，我們才在教室門口打過照面，大眼瞪小眼想不出話說。十分鐘後，我們已經在金教授不清不楚的指示中拉開嗓門自我介紹。

在教室門口就熱情和每個人握手的娜娜只有二十四歲，活潑積極，隨口可以把未來五年的研究計畫列出來；年紀較長的老莫在教室外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進了教室倒是很謙恭有禮的樣子，不厭其煩花了八分鐘解釋他的研究題目；法國人茱莉已經有碩士學位，半數時間以法語或是類似法語的英語說著深奧的學術名詞；環保人士珍妮佛法語也很流利，一開口就是理論無用論，和茱莉隔空交戰五分鐘；俊秀的凱爾年紀輕輕已有兩個學士學位，還在國會實習過；漂亮的麗莎美得像幅畫，又像一首詩，口中說出來的話也像幅畫又像首詩，沒有人聽得懂…。

繞著長桌，我們一個個說出自己的研究題目，有的自信滿滿到近乎不可一世，有的低調但堅定，只有來自泰國、個頭小小的小艾說：「我也不清楚要做什麼，大概和我之前在兒童福利組織做的事情有點關係吧！」

金教授聽了微微笑：「不知道沒關係，很多人剛進來也不清楚題目。」接著，金教授金邊眼鏡後面的藍眼突然閃起神秘的光：「大部分學生就算現在說得很清楚，將來也還是會改題目。」

除了小艾之外的人都點頭微笑，一副「我懂、我懂」的樣子，幾個美國同學更不忘向小艾投以半似鼓勵、半似同情的眼光。

而我，在學著其他同學擺出「我懂、我懂」的臉時，心中七上八下的吊桶才稍微平靜了下來──還好題目可以改。因為，和小艾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研究什麼東西。只不過，在一群自信滿滿的同學圍繞下，就算什麼都不懂，也還是得做出遊刃有餘的模樣，硬拗也要拗出個題目來。

那之後，每個學期第一堂課，總要重複這樣一輪自我介紹，許多同學的題目也當真一改再改，不變的是，每個人依然講得頭頭是道，也依然偷偷較勁。

第一學期的自我介紹就像是重寫一次研究所申請書；第二學期的自我介紹要堆上幾個新名詞，最好附帶說明自己如何在經過半年學習後，重新調整研究方向；第二年的自我介紹是為了資格考做預演，竭盡所能把理論丟出來；第三年的自我介紹則是背誦研究計畫的第一頁……。

那之後，每場學術研討會、每個學院飯局，也總要重複自我介紹，一次次努力在三句話內講完自己已經做了五年還沒有頭緒的研究。

即使「朝三暮四」不斷換題目，也一定要有一個題目可以拿出來講。因為，沒有題目的人就等於沒名沒姓，別人想起你只是一片空白，就算要秤你的斤兩也沒有東西可以秤。

你的研究就是你的人，你的人就是你的研究。這是我在研究所的第一堂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