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學長剪頭髮了。

這不大不小的消息，在我們不大不小的系上，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討論。

在一般人眼裡，學長那頭過耳長髮可說是「宅男」註冊商標，在學長眼中，蓄了六年的長髮可是對社會僵化規範的反叛，代表了他獨立思考不隨俗流的心志。

只不過，再怎麼不隨俗流，也不可能不追著錢跑。

畢業前最後一年，小劉學長破天荒的拿到五個面試機會，在現在低迷的市場裡，有此成就可說是奇蹟之男。然而，三度面試、三度失敗，奇蹟之男也開始跟大家一樣求神問卜用盡手段來增加錄取率，最後終於使出必殺絕招：剪頭髮。

大刀闊斧厲行改革，學長居然真的演出奇蹟，第四次面試成功，穩穩拿到某所小型大學的tenure-track職位。

「經歷過這些，我真的覺得，社會的觀感是很保守的，誰不是以貌取人？」學長在三次面試失敗、毅然剪髮後無奈的說。

聽到小劉學長這句話，我們這些拿不到面試機會也拿不出外貌的普通老百姓面面相覷：我們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之驕子學長，竟然活到三十四歲才知道「以貌取人」這個真理？

和小劉學長相比，楊學姐有概念的多，一拿到台灣某大學的面試機會，就開始外貌改造計畫。

小劉學長變身只需要十美元，楊學姊變身卻是傾家蕩產。

身材火辣、也不吝於分享給大家看的楊學姊面臨的最大危機，是如何在風氣極端保守（卻要徵兩性研究教師）的某大面試委員會前把身材藏起來。

穿保守裙裝套裝，只會讓人注意到一雙勻稱的小腿；改穿合身長褲，只會強調她纖細的腰身和漂亮的臀部。穿襯衫釦子幾乎扣不上，穿針織衫當場曲線畢露；寬大的衣服太不專業，合身的衣服太顯身材。Ｖ領不行、寬領不行、圓領也不見得對。更可憐的是，平底鞋太學生樣，有點跟的鞋子則會把她165以上的身高拉到比大部分中年台灣男性都高。不幸的是，台灣中年男性多半不太喜歡仰望女性下屬，而，面試委員和大多數台灣學界人士都是中年男人。

東湊西湊，學姊好不容易在臨上飛機前湊齊一套有點合身又不會太合身的褲裝、一雙有點跟又不是太有跟的皮鞋。

安全通過面試，學姊第一個月的薪水有三分之一投資在服裝上，湊齊一整個櫃子有點合身又不會太合身的褲裝和有點跟又不是太有跟的鞋子。

現在，剪著保守短髮的小劉學長天天面對髮型千奇百怪的學生，每個人看到他這個短髮戴眼鏡的亞洲人，都直覺他們的教授就是個老八股。穿著有點合身又不太合身褲裝的楊學姊台下都是穿短褲的女生，課堂上各種顛覆傳統的女性思想和學姊的保守褲裝完全連結不起來。

小劉學長與楊學姊的經歷，年年都在學院新鮮人身上重演。有幸不剪頭髮、不改穿低調保守服飾的，大概只有一些研究所時期早就鋪好路，一出校門就一路順遂的人才，或是有幸被所謂具有批判風氣的科系看上的頂尖人物。這樣的人奇裝異服、髮型特異，彰顯的不是不隨俗的思維或個性，而是他們人中龍鳳、凌越體制的精英地位。

不過，即使是人中龍鳳，碰到正統學院人士也會發現自己被貶回非專業人士的地位。

幾年前的研討會，一個出校門三年已經頗有名氣的新進學者就頂著頭刺蝟頭發表演說。研討會結束，照例各家各派一起去吃飯聯絡感情，某大名校的大人物教授看著新進學者「和藹可親」的說：「你們新世代就是有創意，會玩頭髮，跟那個什麼周什麼倫的一樣，年輕人最喜歡了。」

周什麼倫還有多少頭髮可以玩另當別論，不過大人物言下之意，新進學者其實跟大學裡面的學生差不多，還是毛頭小子，要跟大人物（和飯局裡其他教授老師）平起平坐，得先拿出師道尊嚴，做出為人師表的樣子。

在大學校園裡沉浸一輩子，小劉學長、楊學姊、還有我們四周的每個同學，都習慣了校園自由風氣，習慣創意與批判，習慣滿身刺青、綠頭髮、抽菸喝酒頹廢度日。然而，一旦走出研究所校園、走入另一所大學的校園，我們的創意與批判只能變成課堂上的教學材料，我們的荒唐年少只能偷偷藏起來怕人發現。

晉身教授，為人師表，我們頓時從「不工作整天混的（反社會）研究生」變成被用高道德標準檢視的「師尊」，要學著道貌岸然、學著隨時隨地很有水準又不破壞社會善良風氣。

一邊是創意與自主的叛逆園地、一邊也是培養菁英的保守勢力，象牙塔的一體兩面，在穿著保守服裝敎批判理論的老師身上再清楚不過。

只有最菁英的菁英，可以不顧一般菁英的形象，把自己弄得好像不是個菁英，還能夠保有菁英的地位。我們這種普通的菁英，只能夠接受自己真的是個菁英而不是個反社會叛逆人士的事實，努力把自己弄得很菁英。

即使充滿批判意識，為了找工作、為了保工作，直到我們可以坐穩教授位置前，每個人都很有低調保守的自覺。

於是，坐在理髮廳裡，我們總是像小學時候朗讀課本一樣，口徑一致、一板一眼的告訴理髮師：

「剪個簡單乾淨的髮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