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上)
看一下手錶, 已經凌晨三點. 而我是第一個離開公司的.
為了明天截稿的CASE, 有些同事甚至選擇住在公司. 這就是廣告業的生態. 我們早已習慣.
我把我的部份做完, 雖然很多同事嚷嚷著要吃宵夜, 但我依然選擇回家. 我不能忍受睡在公司, 不能忍受不洗澡, 不能忍受假裝跟週遭的環境一片和樂.
正在下著大雨. 當我溫熱的臉頰接觸到冰冷的黑夜, 才驚覺冬天早已來臨. 在騎樓點了菸, 我深深吸一口, 把屬於城市的溼冷寂寞用力吸進肺裡.
開車上市民大道. 雨勢大到最強段的雨刷都愛莫能助. 隱約感覺車子很少, 擋風玻璃一片模糊, 但一部分也因為我早已濕了眼眶.
三年了. 而我從來沒有忘記.
第一次遇到C, 我甚至還不在廣告業.
因為年輕, 也因為某種不甘心青春就此消逝的心態, 還不想找一份太過正經八百的工作, 因緣際會下應徵某個品牌的百貨門市人員, 然後竟然也莫名奇妙的錄取. 公司裡的人只告訴我, 百貨那邊有人會教我, 要我好好學習, 於是我就不大搞的清楚狀況, 也不是很在意的就這樣去報到.
原以為等著我的會是上了年紀的和藹大嬸, 沒想到走出來的竟是一個略帶豐腴, 五官極其美麗的女人. 嫵媚的眼睛高傲中帶點不耐,
“你還愣在那兒幹嘛?”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一臉癡呆的我.
她就是C. 後來才知道, 她和我年齡相仿, 只是出社會的早, 於是臉上沒有一絲稚氣, 取而代之的是在社會上打滾許久, 那種成熟女人的世故神情.
幾乎是看見C的那一刻就愛上她了. 或是在遇到她之前就愛上她了. 彷彿為了遇見她, 四周的溫度, 空氣, 和我的眼睛, 鼻子, 手, 全身甚至毛細孔, 都為了那一刻的凝結而準備了許久, 然後在遇見她的那一刻將所有的愛瀑布般的傾注在她身上. 一點一滴不剩. 即使我知道她不可能愛我, 因為我也是個女人, 但也無所謂.
和她告白, 是在她的車上. 上班一個禮拜, 我們鮮少說話. 可是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注意著我. 有天下班之後她開車經過我旁邊, 那時候我正準備走路去坐捷運. 她搖下車窗問我住哪, 然後把車門打開說: “上車!.” 帶點戲謔的命令. 還來不及回答, 我的雙腳就這樣不聽使喚的朝她車子走去, 彷彿那命令有種不得不遵守的魔力, 就這樣呆頭呆腦的坐進副駕駛座.
車子駛上快速道路, 她看穿我說不出口的困惑, 蠻不在乎的說道:“車子是我男朋友的.” 然後她不發一語, 熟練的轉動著方向盤, 踩油門加速.
凝結的空氣讓我知道, 這是個自尊心極強, 防衛心也極強的女人. 她不容我懷疑, 不容我批評她的任何事. 只要我一說錯話, 她會立刻戴回她平常那副冷漠的面具, 讓我離她更遠.
我”喔”了一聲, 接著莫名奇妙的加一句, “你知道我喜歡你吧?”
她頓了一下. 轉過頭意味深長的看我一眼, 又轉回去專注的開著車.
“你知道嗎, 我一開始以為你是男生.” 她只淡淡的回了一句.
她的回答總是讓我摸不著頭緒, 又那麼理所當然的結束了這個談話.
我莫名奇妙, 唯一知道的是, 面具已然卸下.
這也就是為什麼她後來把車子停在MOTEL前, 嘴角露出一抹挑釁的微笑時, 我並沒有很驚訝.
我無法抗拒(也不想)的走向她, 當我觸摸她的臉頰, 一股強烈的電流通過我的身體, 我知道她也是, 因為她也微微的顫抖著. 當我吻上她的唇, 湧動的慾望太過強烈, 讓我知道我這一生將因為這個女人而痛苦萬分, 可是there’s nothing I can do about it, 只能任由自己不停的淪陷, 淪陷, 再淪陷.
之後我們經常像這樣, 下了班就在MOTEL幽會, 繾捲過後C總會把我摟在懷裡沉沉的睡去, 嘴唇貼著我的額頭, 均勻的氣息輕柔的吐在我的髮梢.
從小我和母親的關係不好. 母親知道我喜歡女生之後, 曾經對我哭喊著”我很後悔生下你!” 從此之後我就不停的在女人的世界裡自我放逐著, 像個落海卻不想上岸的旅人. 然而每當我躺在C的懷裡, 她看起來既像孩子又像個母親. 我也總是像終於找到浮木似的緊緊抱著她, 在一片黑暗中睜著雙眼, 試著記住她秀髮的氣味, 肌膚的觸感, 還有她睡著時如孩子般的面容…直到鬧鐘提醒我們該回到現實世界去.
和一天到晚在她耳邊呢喃著我愛你的我比起來, C從來不曾對我說過.
唯一最接近的一次, 是我們在MOTEL洗完澡, 她幫我吹頭髮的時候. 我坐著面對她, 她站在一片吹風機的嗡嗡聲和熱風之中, 雙手輕巧的撥弄我的頭髮, 眼神盡是平常少有的溫柔. 我不能自己的伸手把她抱向自己,說: “我愛你, 像天上的星星那麼多.”
她笑了, 像個孩子般咯咯笑了起來. 沒有嘲諷, 沒有不安, 然後她看進我的雙眼, 說: “我也是, 像海邊的沙子那麼多.”
廉價的MOTEL像個上鎖的小盒子, 安全的保護著我們無價的愛情.
那一次之後, 我完全的打開自己, 我終於卸下所有這個社會逼我不得不裝設的武裝, 我不再冷漠, 不再孤獨的漂流, 我一方面給C所有我能給的無為不至的照顧, 另一方面又撒嬌的當個孩子.
而她總是那樣, 把我抱在懷裡, 親吻我的額頭.
說也奇怪, 除了那台車, 我對C的男友一無所知, C也很少提起.
有一次我們進旅館之前, C的手機響了, 接起來沒講幾句就掛掉, 本來笑語盈盈的C又戴上沒有表情的面具: “我得走了, 他出差回來了.” 然後她就匆匆把我放在最近的捷運站, 獨自開車離去.
之後幾天, C都騎摩托車上下班, 並且很有技巧的暗示我這幾天他無法和我去MOTEL. 我想是因為她要陪男朋友, 也應該是她男朋友把車子開走了, 但我沒有問, 她也沒有提.
就這樣過了幾天, 某一天她又忽然開車來上班. 然後我們又像之前那樣幽會. 我想是她男朋友又去出差了.
幾次之後, 我也習慣這種模式, 就像我們之間不需言語的默契.
我從來不曾試著要她離開她的男人. 說不想完全占有她是騙人的, 但我也知道社會是殘酷的, 畢竟除了愛, 我不能給她什麼. 而她的男人可以給她一輛車.
所以當她不在身邊的時候, 我回到一個人的住處, 痛苦的硬逼自己不去想像她和男人之間的種種, 如行屍走肉般過活, 一直到當她又再一次開著車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有一天入睡前, C先是拍打枕頭讓枕頭鬆軟, 然後看著我好久. 我邊打呵欠邊問她怎麼了, 她說, “你覺不覺得這樣的日子太快樂, 太容易, 會給人一種錯覺, 好像我們可以理所當然的一直這樣下去?”
我還沒想出怎麼回答, 她已經抱著我沉沉睡去, 不久之後鬧鐘便嘶吼著劃破這寧靜的黑夜.
這陣子C都騎摩托車. 我才正覺得奇怪, 因為通常她騎車不會超過兩個星期就能再次開車, 這一次她騎車卻已經超過一個月.
這天, 我從家裡出門的時天空飄著細雨. 空氣中有雨, 還有一些其他異樣的味道.
我敏感的神經讓我感覺到, 有些什麼事將要發生了.
果然, 結束了一天的班, 我看C一整天都沒什麼精神. 後來她神情古怪的走向我, 眉頭深鎖, 不情願的開口道: “我好像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