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女症（5）---讚美是毒藥


我參加了城市所舉辦的一場盛大的廣場戶外晚會，在路上看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喜愛觀察眾生相的我，像一隻餓獸，吃著人們有意無意間綻露的人性，一夜富足。


走在兩個女人的後面，偷聽她們的對話，A女說：「ㄟ～妳這包包不錯，在哪買的？」B女高聲回答：「哪有？這包包是我隨便背的，很普通啦，好多年前買的，很便宜喔，才～一百多塊～～美金！」B女：「……」

看不到她們的長相，但是這對話、聲調、語氣、表情，其中炫耀的成分，從B女昂首闊步與A女略微背駝的身影，已經盡在不言中。

在這城市之中，領略到最多的關於女性的面孔，就是「比較」與「炫耀」這兩件事情。

我所喜愛的電影「魔鬼代言人」Devil’s Advocate中，飾演力爭上游一心想享有豪華生活的律師基諾李維Keanu Reeves，與飾演「撒旦」的艾爾帕西諾Al Pacino兩人之間的交鋒，這部電影是以心理學的方式演繹良善與魔鬼的抉擇就在一念之間。電影的最後也是令我感受深刻的一幕是，艾爾帕西諾（撒旦）邪惡笑著說：「虛榮，是我最愛的原罪！」

其實，虛榮只是一面，另一面與它孿生而來的是「空虛」。當然，如果你願意，可以將貪婪、炫耀、慾望、揮霍、引人注意等詞彙納入多稜面之中，好讓我們清楚看見虛榮的長相。

罪惡的不是購買名牌，而是想要炫耀名牌。小時候長輩教育我們，一個人的個性氣質與才華就是最好的名牌，要做到的不是永無止盡的渴望名牌，而是使自己成為名牌。


這多像廣告的用語？！但是對我而言，安迪沃荷所說：「每個人一輩子能有五分鐘成名的機會」，這句話向來不具有吸引力。這又是源於厭女之故了。

 

學期快結束時我代了幾堂高中生的課，下課閒聊時，學生偷偷告訴我一件事情，班上轉班來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婷」的事情。我看了婷一眼，馬上同情起她來。我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個畫面：

當婷一走進教室，班上較為活躍的女同學眉眼間散發的不以為然的神色，就從女孩踏進班上那一刻開始，她們意識到一種「侵略」！她們意識到婷是有吸引力的女孩，她們開始竊竊私語、品頭論足女孩的穿著、說話，好奇她的家世、來歷、成績、有沒有男友等等，有人自告奮勇前去探聽，這「報馬仔」很快就收集到許多訊息，不用半天的時間，大家已經摸清楚她的底細！她們開始暗中觀察，最好這樣的女孩是笨的、沒有才華、功課差、不要太有自信、不要和男生說話，最重要的她最好不要「好出風頭」，不然她們意欲要「威脅」她的手段，早已經準備好蓄勢待發。

身為美麗的女孩，不得不提防女孩間總是充滿這樣的敵意，我們要女性做一個騙子，就算妳是接近完美的，妳也必須謙虛、自我克制、端莊低調，如果超越這樣的界限，很快就成為同性間的箭靶。

 

偏偏婷掩飾不了自己的光芒，她功課不錯，活潑健康，最重要的是，她們打聽到婷是與媽媽相依為命的單親家庭的孩子，也就是她是個沒有「後台」的，這樣，也就顯示了某個程度上她們可以為所欲為了。女孩們一起上韻律課時，一些女同學躲在冷氣機旁竊竊私語，笑婷身材雖瘦，但是沒有胸部，大家幼稚地取綽號叫她「花木蘭」。在現在這樣令人搖頭的教育之下，少女們的言語或肢體攻擊更是不加掩藏與修飾，學生告訴我，前陣子婷遇到一件事情，聽說她「搞不清楚狀況」，和一個學姐的男友在一家冰店吃冰聊天，學姐認為她刻意在勾引男人，是罪不可赦的「第三者」，因此找人邀婷出去「談判」，「聽說」這已經不是婷第一次這樣做了，學生言之鑿鑿、恨恨不平說：「她就是這麼賤，才從別班轉到我們班的！」（我皺眉看著眼前這個小魔鬼……）

我看到的「婷」原來有一頭美麗長髮的，但是，因為她不該與男孩出去約會，所以一群嫉妒化身的撒旦女孩用了計策，邀她到無人之處，把她請去「安靜」地拿剪刀剪掉了她那一頭長髮，婷沒有反抗，敵眾爾寡，反抗對她來說更為不利，事後，冷靜的她為了不讓母親擔心，自行頂著亂七八糟的頭髮到髮廊重新修剪了一個造型，看來更加俏麗（我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勇敢！），不過經此一番，她的神情顯得萎頓多了，同學間流傳著學姐的警告，如果還讓她們看到「任何人」有下一次，她們會請人把她理成光頭？！

她們說，美麗已經是個錯誤了，用美麗去做這樣的事情（勾引男生），那叫做「不識相」。不識相的人是應該要受點教訓的，而且大家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會同情她！
當「她們」振振有詞說著這些自以為是的話時，一個個霸凌的女魔頭，當場令我毛骨悚然。

這些事情總是，一直、一直在發生著，只不過現在的年輕人以更粗魯而殘酷的方式表達她們的不滿與嫉妒，在大人的世界裡，何嘗沒有這樣的女性，她們以更精巧的、令人看不出的手段來宣洩她們的嫉妒與憤怒。

從我深刻體驗「厭女」的原由起，我懼怕一切來自同性（女性）的讚美！！

這或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過度反應，但是屢次三番的親身經驗與旁觀者清，我瞭解如果真心讚美或欣賞我的人不會害我，但是懷有異心的讚美，流傳到最後卻總是變成流言與詆毀。特別是出了社會工作，在競爭的環境之下，大概沒有人會如我這樣懼怕他人的讚美，特別又是在公開的場合，因為那代表將會有更多人手上鼓掌、眼睛含刺，不是將我當成頭號的假想敵，便是找機會要「挫挫我的銳氣」或者想辦法在上司跟前說小話，或者是我在承受更多壓力之下，還得小心著「暗箭難防」的背後手段，使我一再一再對人喪失信任，也一再一再印證人心險惡。

讚美對我而言從來都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尤其是一些不是肯定能力，而是一些沒有意義的虛美之辭，特別是女性之間：「妳長得如何」、「你的皮膚如何」、「你的包包很別緻」、「妳穿衣服很獨特很漂亮」、「妳的鞋子很好看」……，對我來說，不謹一點意義也沒有，相對的，我得「多心」地防備著「這是反話嗎？」、「這是警告嗎？」、「這是我被盯上了嗎？」、「我是不是不知何時又犯了粗心白目的毛病了？」、「我是不是又犯了得意忘形的態度了？」「怎麼辦？」……我已經成為一個對女性的讚美歇斯底里的人了。

因為深受其害而變得如此，是原因之一，但是為了瞭解「為何女性對女性的讚美並非讚美，而是射箭」的這一緣由，我甚至一度找了一個新加入的團體，刻意低調、裝扮樸素到俗氣邋遢的地步，處處顯得自己拙笨不已，然後融入一群「中年生過小孩，喜歡碎嘴」的女人堆中去進行「臥底」觀察，很快地就能馬上看出誰是大家的「箭靶」，有一個穿著性感、身材與面貌都堪稱佳麗的女子，負責接聽電話與招呼的工作，每天她翩然來到，眾女們齊聲稱讚她的打扮，從名牌包、名牌鞋、名牌衣、名牌口紅……一件不漏，彷彿連她的指甲都是玉做的……一堆盛讚，她彷彿也習以為常，一一介紹她的名牌多少錢，顯得自信開心。漸漸的開始會有人跑到我的身邊竊竊私語，「妳看那個A女，別看她坐在那個位置工作輕鬆，又不太會打電腦，可是她領的薪水是我們的一倍耶」、「A女啊，沒有學歷、沒有才華，又不能幹，妳覺得她怎能坐那位置，門面嘛！」、「人家漂亮啊，裡面的（男性老闆）喜歡呀，說老實話，妳以為她那些名牌怎麼來的？她家有不有錢不知道，但是沒人供養她買得起？“據說”啊～～」……言下之意，A女變成了一個靠美貌勾搭老闆坐上現在位置的狐狸精。

又有一位在她負責的工作上頗有成績並受上司稱讚的年輕女孩，不多久，這群「中年生過小孩」的女人便老是藉著各種機會或手段，將特別繁重或瑣碎的工作全丟給她，當她分心做這些事情時，老是遇到「資深」前輩的「指正」，這裡不好、那裡要改進，好不容易完成了，眾女全都笑臉稱讚，女孩顯得如釋重負，開心不已，但是這群老江湖們都知道，女孩做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做得再好，也不會對工作升遷有幫助，她做快了，當然要隨時「指正」一下，整個計畫重打或重新來過……「做那麼快幹嘛？大家都加過班，憑什麼她可以早點回家，大家只不過是要求“公平”嘛！」、「年輕人就是要多點磨練，我們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啊？對不對！」眾女點頭如搗蒜，全都稱是。

我總是看得、聽得、觀察得，心驚膽戰！

我雖假裝「融入」其中，卻也深知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想與她們為伍，清清楚楚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中「欲潔何曾潔」，不同流合污，下一個便是輪到自己被利用、被流言掃射、被虛美的讚美攻擊的時候了。

因此，厭女症讓我對讚美免疫！
讓我深刻瞭解在光輝燦爛的背後永遠是更大一塊的黑暗面。
年齡越大越需要懂得：謙虛、不炫耀、不張狂、明哲保身，因為歷經久了，便會知道，這資本主義的社會之下，特立卓絕者折損得快，除非我們是擁有勇不言敗的個性、清楚知道自己真的可以越挫越勇、擁有將仇恨與失敗化成動力的性格、對於傷害他人不感到絲毫慚愧、並且對不管什麼樣的「磨練」都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不會擔心害怕，更不會精神崩潰……

「過度的炫耀不是自信，而是傷害他人的利器」。
這句話對我來說，重點不是在前句，而是後句，不管我們擁有什麼，我們不能不在乎別人的感受，而且再細推，這種「在乎他人的感受」，重點不是讓別人感到舒服，重點是：不要讓別人感到「不舒服」！因為，別人負面的心理是造成自己樹敵的原因。

而厭女，讓我瞭解，我不再是從前天真良善並天真以為世界是玫瑰色的，以及，我也不再是我以為的善良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