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2-18 22:19:55李志薔

【書評】:家庭之旅(三之一)

〔前言〕:這是u為我的【甬道】這本書寫的評論,我覺得所有文壇的評論中,屬這篇評析得最為深入、詳盡,並且最能符合我的創作初衷。這本書也許沒有u說得這麼好,但是有讀者欣賞和共鳴,還是令創作者高興。以下分四次貼出來,和新聞台的網友或者看過【甬道】諸文的讀者討論與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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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石的地方受大苦難以後,我們何能不知遙遠的山巔正有春雷暴響
—《甬道》回音/作者:u


(三)家庭之旅

  父親的十字鎬,因而具有雙層的象徵風味,一方面是建築與開啟,另一面卻又是毀壞與傷害,這是作者在第三卷〈家族歷史〉及第四卷〈遺失的硬幣〉裡委婉卻又持續說出的生命經驗。〈家族歷史〉之後,不僅在全書篇幅上最為沈重,當中顯露的敘事情境也最為陰森與淒傷。這是一卷無比獨特、劇力萬千的寫實作品,但是寫實的筆觸,於作者筆下娓娓道來卻不顯愴俗與叨絮。作者何能錘鍛說故事的功力若此?作者所言所寫是否為真?作者何能於揭隱家族僻陋猶然賦予天光,讓讀者穿梭其中之刻,也隱隱然讀見並挑動自身行走的腳步蛩音?

  亦如是父親的十字鎬,文字總是具有雙重風味,這是作者在〈家族歷史〉當中令人震動的文學痕跡。是父親、母親、叔叔以及兄弟,親情血脈中最為交纏的距離,同時埋藏著深切的秘密與赤裸的肉身。文字一如橋樑般豎立了對話的兩岸、也一如橋樑般證實了時間如水色淋霪,對話中的黴爛的青苔的腳、緩緩爬上死亡之際。從「對話」一文開啟的敘事情境,便是父親顛毀的肉身,只有死亡本身得以發言,但陳列於死亡之前、唯有不能毀去的記憶與沈默的喉嚨。因而,父親及家人的語言,都失去了聲音,留下餿溺的氣味:

【 記憶中關於你的味道,總是混雜著汗水、酒精、尿溲和腐悶的空氣,一種類似數百種腐爛食糜所散發出來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外出工作的弟弟醺醺然地返家,支著身體在牆角嘔吐時,那菸酒、檳榔和食糜混合而成的臊臭氣味… 】

  然而,這些氣味衝斥而出者,並不是真正的回憶寫實,而是拖曳緬長的文學隱喻。「對話」一文方開啟一種「讓黑夜浸透」的獨白,在黑夜中懺悔又懷疑汁液充滿的殿堂裡,哈姆雷特正寫下過去與逃亡的舊地圖。但是,若生命如是、只是一部通過記載而可反覆映放的膠卷,則文字何能在「存在與消殞之間,一道驚眩如閃光的意義」之間,仍舊讓讀者震動與回味?或者,生命意義的存在,不在其必然的消殞宿命,或者還是因為我們能夠在述說中重新賦予其意義,一如漢娜鄂蘭說過:留下歷史與製造敘事的能力,是人類活動獨有的光輝。敘事的能力,讓我們得以從生物性循環中脫逃既定與僵滯的動物性命運,而可以賦予人類活動以自身的詮釋及歷史記載。因而,當在「對話」一度的無語之唁,終能夠迸出言語。是父親唇際流露的一抹「諒解和不在意的微笑」,作者其實在沈默之中猶然發覺詮釋與再述說的能力,父親的微笑,因而可以像是一株無語卻芬芳的含笑,在逝去的夜裡瑩然有光。

  然而,這樣的光輝,卻也同時映照出光亮背後的陰暗。一株含笑、一株植于舊宅而分枝與家庭共享漂流運命的芬芳含笑,一度是母土與哺育的大地胸懷,如於「含笑」一文中出現的曾年少、曾歡歌、曾夢幻的富有創造力的母身,是與土地相親、在沃土肥壤中攜帶原鄉記憶的母親,許諾土地與希望的女神般母親。然而,這樣的母親,卻是與父神的秩序互有鬥爭與流血戰役。當中,父祖老去、父親崩毀,然母身不老不死,失落的卻只是微笑與幽雅的一抹馨香。這種失落,「甬道」全書雖幾乎盡掩其身影,卻也始終透露著一種隱匿的控訴。

  如此的控訴,需要仔細檢視父祖秩序本身所攜帶的象徵風味。作者在「含笑」一文裡以觀音及李府元帥的神祇作為性別與家庭秩序的轉喻。觀音是母身,觀音是慈祥和煦的大地母親,通過土壤與鮮花與永恆及尊貴相連接的女神。而李府元帥是父系的律法、殘酷的以酒及血浸潤的男神。作者以民間信仰隱喻家庭中的性別關係,基本分界了母親及父親的家庭位置。因而,這種女神般的母親,父神秩序裡的父親,應該是建構起一切和諧與秩序的原型。然而,作者不斷書寫者,卻不是重複舊秩序與信仰,而是不斷體現這些秩序中的裂隙及溢流。無論是「李府元帥沈默不語」,「父親盛怒之下,將那台裁縫機連同石雕觀音都給砸了」,這些家庭中的性別及家人的生命軌道,一直是飄搖、動盪、暴力、摧毀與逾越的。因而,在作者的情節敘述裡,母親幾乎是不在場的、隱形的,母親唯有在父親出現、父親毀壞的陰影下才微微現影。更為令人注意的是,這種母親身影的消失,帶來的卻是社會戒律與清潔系統的愈趨巨大。

  換句話說,這種母親身影的匱缺,或是帶著羞恥不安,如「我把頭壓得更低了」,「不覺更自卑了」;也是帶著憐息與痛毀的人子心情,如為人作嫁衣裳的母親,「送出嫁衣前,她在鏡前久久打量、不忍離去的神情。」,及母親「整日只睜著一雙無神的眼,靜靜伏在神明面前」。這種人子感情上的侷促不安與壓抑言語,指向的替代及徵狀,其實是以道德及人情間不可轉圜的森嚴信守令之重新出土,以嘗試重新營建正統,表達一類暗中的秩序指涉。

  這些暗中的秩序指涉,便是性別與家庭認同展開的烏托邦所在,也是主體被鑲嵌至文化及社會體系的位置。最初,母親是複製父系倫理的仲介者,她因而是主體的象徵經驗中的第一個對話者,但是,一個關於母胎的原初卻潛抑的記憶,卻會在父親的全能權力之下重新復活。換言之,母親既是被淡忘卻無法抹滅的生命原型,需要主體不斷地經歷推開與排除,以令自身認同與存在意義清晰;但是,她又是社會律法的第一個替代物,所有進入社會象徵體系的創傷經驗都來自母親的提醒與交換。母親是失去陽具的不再全能父親,母親同時意味著嚴厲、逼迫,溫柔與育養的的男神女身兩面。母親的雙性性質,作者一度在「含笑」一文裡隱匿地以具有自體生殖力的母親暗喻煢然生長,無憾無懼,讓母體在無雨滋溉的旱地裡獨自繁衍生殖。但可以自體生殖的母親,卻不是迷茫無知的神偶,而是真切的肉身。因而,母親在子葉摧折之際流著人的淚,其母神身份也隨之不在:

【 第一次,我看見母親的眼淚,像兩行無聲的流水…母親抬頭望一眼座上的神明,默默嘆了一句:「命啦」。… 】

  然而,母神身份不再,並不只因為母親流下了肉身之淚,同時也是母親跨越了自體生殖的界線。這是〈甬道〉裡永恆高潮卻又逕然黯啞的一幕:

【 月光從門縫中滲出來,柔軟如絲絹之河。循著月光往內窺去,我看見兩團精光潔白的肉體。 】

  「柔軟如絲絹之河」的一泓月光,不為臨照俯視的光暖,不是母神或父君的高蹈道德秩序引人投入獻身,而是為了彰顯黑暗與夜的恐懼。這種語言,這種朝向身體清潔系統、朝向意識崩毀、朝向界線被逾越、朝向光影與姿勢流動的定格般語言,卻有著一股可怖的、左衝右突的喊叫的動力。這些動力,是朝向他者方向嘗試對話與流動,也正因為主體必須存身在語言之中建立對象關係,這裡的「我」,被構成之際永遠是破碎與不穩定的。

  因而,面對記憶井中「汲汲打撈,卻不再完整的自己」,透過這些「我」的空隙,在「對話」及〈遺失的硬幣〉全卷,作者繼續經營如此文學隱喻的魅力。於白描式的文字之上,作者挾帶隱晦的憂傷,以及積極的回憶展演的衝動。關於打狗山麓下曾經力拔山河蓋世、卻逐漸崩毀的不堪父親形象,具有莎樂美般犧牲與背德的母親身影,以及哀告無語之邊緣人的生命殘痛,這些並不美好健康的情節編織,令這些作品如作者自言,始終非常沈重。然而,也正是在作者反覆描繪黑闇與失落的一連串書寫裡,在家庭破碎與自我重建的過程裡,作者積極展露生命困境的毅力,貼近與盯視受創記憶的勇氣﹔同時,也是作者在書寫之中的姿態,雖是淚流滿面或是憤滿無已,仍舊是勇敢抓握記憶劍鋒的流血堅持。這些文學的語言,雖於寫實的技巧及清晰的情節裡已暴露作者自身的記憶,像是古物出土,纖毫必現於文本之中,但檢視全文脈絡,我們卻不能不斷看見文字背後隱忍的創傷痕跡。

待續..........
作者: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