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我們的大亨小傳 ／文:李志薔／插畫:蔡銀娟



年輕的時候，對於這個社會，我就有一種截然不同的看法，我認為它不一定是我們所習以為常的樣子。──黃凡〈人人需要秦德夫〉

我年紀還輕、世故不深的時候，我父親經常教訓過我一句話，直到現在我還放在心上反覆思考。──費滋傑羅《大亨小傳》

彷彿維納斯的誕生，一九七九年，黃凡以其〈賴索〉一文在文壇打響名號，當時，白先勇盛讚它「是真正能夠反映現代的文化和政治氣候的一篇小說……主題深而且廣，觸及台灣現實的核心，而小說的表現技巧，亦與眾不同，頗富獨創性。」隨後詢及他的舊作，對〈人人需要秦德夫〉驚為佳作，隔年三月，遂安排在《現代文學》發表。

時隔二十多年，重讀黃凡的作品，每每令人難忘「秦德夫」這個角色─那自大、好勝、精力充沛且侵略性十足的商場鉅子─儼然這個時代台灣社會的象徵人物。小說中批判的資本主義社會現象：殘酷的商場競爭、優勝劣敗的社會法則、違法敗德的經營手段，以及肢離破碎的心靈、扭曲的人性等等，在二十一世紀初的今天，依舊若合符節。

「秦德夫」，讓人聯想起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了不起的「蓋茨比」，一戰後「迷失的一代」，美國夢的幻滅泡影。

〈人〉文的背景發生在一九七○年代末期，台灣剛從半農工社會轉型為工商社會，政治衝撞運動開始，資本主義逐步滲透市場機制，無論從任何角度，都是一個理想與機會皆熊熊燃燒的「大時代」。這樣的年代猶如美國一九二○年後，人們競相追逐財富，耽於逸樂，投機客見縫插針，無所不用其極，導致貧富差距逐漸擴大，社會公義日漸消亡，一個社會價值體系全面崩潰的開始。

聰明人黃凡以落拓的知識分子何律師作資本主義疏離人的代表，為讀者演繹黑道大亨秦德夫崛起的歷程。那個貧苦出身，靠著野心、權術和逃漏稅興起的慈善家和實業家，對照個性溫吞、懦弱、失去活力的何律師，在在反映那個時代的特性：野蠻的、反文明的、優勝劣敗的資本主義社會生存法則。
黃凡的小說，總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刀刀解構這個弱肉強食的資本主義社會。在他神入化的敘事技巧以及嘲諷的基調之下，揭露的，往往是令人不忍卒睹的內在肌理，一幅肢離破碎的心靈圖像。秦德夫與美霞、何律師與麗梅，甚至他滯美不歸兒子「喬治何」，名利的世界裡找不到真摯的倫理親情。

費滋傑羅《大亨小傳》的最後，蓋茨比遭槍殺身亡，留下一則不朽的「愛的故事」。黃凡的小說裡沒有堅貞的愛情，甚至少有真正發自內心悲哀的人物。大亨秦德夫的身亡毋寧更接近對金錢與權勢的嘲諷；但兩者揭示的都是同一個幻影，關於一個夢想消逝的年代。


刊於 聯合文學 2004.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