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過我會再走進這個院子。

匆忙的環島過年，初三早晨吃過早餐，爸興沖沖地帶我們上花崗山看他高中最喜歡去的黑松樹林，站在山坡上手指著不遠處說他從小到大住過哪些地方；那些地方多已築起新樓，回憶的語氣終於講到連我都住過的房子。

明德一街十三號，明德一街那排港務局宿舍的第一間房。三個人站在荒廢的房子外，我看著同樣的水泥空心磚牆，撲鼻一陣熟悉的味道— 花蓮的味道！冰涼的、潮濕的、彷彿從太平洋海面上吹過來的、我美麗童年的，花蓮的味道。

憐愛的眼神望著雜草蔓延的院子，取代綠色木門的矮鐵們偏偏牢靠地不給打開，我們三個不計形象爬了進去，雙腳一落地第一個感覺「這院子好小！」記憶中爺爺奶奶家的院子超級大，我先後擁有過兩個吹氣的小游泳池，100公分內的小人擁有幾張拍攝於遼闊院子的清涼泳裝照。咿呀一聲推開半掩的房門，映眼一片再熟悉不過的紅磚地，走進住過的房間想起櫃子書桌的位置，想起有個晚上拗著要點蠟燭睡覺給媽數落著危險；房門口曾經站著一個三角柱狀的書櫃放滿了爺爺奶奶泛黃的書，連接著的餐廳雖然換上了新燈，卻想起幾個年夜飯的畫面，煙霧繚繞圍著花餐桌吃火鍋；一腳踏進廚房恍惚中彷彿看見爺爺揉麵糰準備做饅頭的背影，看見六歲的我跟緊著奶奶忙著做年糕的腳步。走進幾個暑假我切蛋糕的客廳，閉眼想起那幾個排成 L 形的黑沙發，除夕夜我偷溜出來等綜藝節目唱夜來香的房門口；走進浴室看見出生沒多久就給拍出浴圖的細石子浴缸，浴室旁邊爺爺發現身體不對了的廁所。院子裡，那管接水給我游泳給我坐在大鋁盆洗澡的水龍頭還在，爺爺種的我和弟都爬過的楊桃樹仍長著同樣的姿態，爸跳起摘下兩顆楊桃拽在手裡。眼睛裡看到的東西都縮小了，才發現，原來，是我長高了。

從來不曉得重新回到童年住過的房子是這樣的感覺，好像所有的回憶都鎖在裡頭，等一個瞬間我信步踏進，剎那間那些曾經有過的時刻像無聲的電影，在我面前鋪排整齊，彷彿面帶微笑對我說，嘿，小孩，我們等你很久了。被一種灰黃色幸福包圍，安全，富有。

仍是爬著出了這幢回憶的房子，想著如果房子可以不要拆除，等我有錢把它買回來整修；可惜這個夢想遙遠，我只能眷戀地把頭靠近水泥空心磚牆，吸飽一鼻子記憶的氣味，告訴自己說，下一次，一定帶著數位相機再回來。


照片：不知是幾歲的我，與大我兩歲的表哥在院子裡。
照片背面有弟弟小學某年級的暑假作業— 整理家庭照片— 留下的稚嫩字跡「我姊姊好難看」，無奈我家 scanner 掛了掃不出來；另一發現是，原來我的頭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