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18 11:56:09iris

法源寺

上次讀者小寧提到法源寺,讓我回想起我第一次到法源寺的情景。

其實,法源寺是我在北京最喜歡的寺廟之一,因為它沒有名寺的熱鬧喧嘩,反而有一種低調虔敬的古樸氣氛。當初會去法源寺很單純是因為看了李敖的書「北京法源寺」。

「法源寺」原名「憫忠寺」,是西元七世紀唐太宗為了紀念東征高麗失敗的陣亡將士們而建的,寺名「憫忠」,有憐憫忠良客死他鄉之意,簡單來說,就像台北的忠烈祠。

李敖的「北京法源寺」以歷史小說的方式將中國近代史的可悲及歷史人物的可敬慷慨道來。他也因為此書在2002年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雖然最後沒有得獎,但我相信這本書的存在之於中國人的意義,遠大於是否得到一個來自西方的獎項。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在2003年第一次到法源寺。當我坐出租車穿過喧鬧的宣武門大街來到靜謐小巷中的法源寺,我很驚訝。一個承載了沉重歷史意義的寺廟,竟然位在一個毫不起眼的窄巷內。

一進寺中,一個正吃著冰棍(冰棒)的光頭老伯指著遠處另一個光頭老伯叫我找他去買門票。賣票口一點也不像一般的賣票口,就是個小房間開了一扇窗賣票。窗口掛著一個鳥籠,底部鋪了一張寫著蒼勁書法的紙接鳥糞。光頭老伯說那小鳥受了傷掉在地上,他試著養看能不能活。

當時第一進的天王殿與山門之間,由於正在整修,地上塔了一堆堆磚塊,工人正和著水泥。旁邊有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車上睡了一隻黑白懶貓,逗牠也不躲,只想睡覺。一時之間我彷彿身處於一般的胡同人家,一派的閒適自在,與世無爭。

才花五分鐘跟五塊錢買票,我就喜歡上法源寺了。

「憫忠寺」是在清雍正時改名為「法源寺」,到了乾隆皇帝,還親筆提了「法海真源」四個字製匾掛於寺內。進了山門,層層內進依序為「天王殿」、「大雄寶殿」、「憫忠殿」、「毗盧殿」、「觀音殿」、「臥佛殿」。

建於唐代的法源寺,由於歷經多次改朝換代,天王殿前有著大大小小的龜蚨背負著各朝代留下的石碑,碑文早已歷盡滄桑,模糊難辨。當我進到大雄寶殿前院,正值法師們誦晚課結束,一排排身著黃色僧袍的法師魚貫而出,莊嚴肅穆。

進入殿中,只剩一位法師兀自一遍遍做著大禮拜,口中喃喃誦經。殿內供奉著如來佛、文殊菩薩、及普賢菩薩,最吸引我的是兩旁的十八羅漢。在陰暗的光線下,深咖啡色外身的十八羅漢更顯深沉,但走進一看,一尊尊羅漢表情動作坐姿各異,有的喜有的悲、有的嗔怒、有的頑皮做鬼臉,個個生動有趣,令人莞爾。

由於這裡本就不是個熱門景點,寺內走動的就我這個唯一的遊客,還有法師。當時正值盛夏,再進到裡面各殿,到處是綠蔭參天的古木,有跟法源寺一樣老的千年銀杏樹、蓊鬱的松柏、丁香、海棠、藤蘿,還有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樹木,高矮參差不齊地佈滿院內。

看著斑駁的門牆、呼吸著古樸的空氣,現代電線交錯在牆縫拱門之間,寫著「光明鮮羊乳」的訂鮮乳塑膠盒掛在僧房門口,分離式冷氣掛在門旁的牆腳。就像北京城裡很多地方一樣,因為現代化的腳步趕不及世界變化的速度,這裡也有著古典與現代荒謬並置的不協調景象。我腦子裡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已走到觀音殿前院,遇到兩個和尚在打羽毛球。

或許是外來遊客真的太少,和尚好奇地看看我,跟我聊了起來。仁濤法師聽說我從台灣來,馬上提起星雲法師,說他們佛學院曾經派人到佛光山進行佛教交流。接著達定法師問我為甚麼會來法源寺,我說因為看了一本書叫「北京法源寺」。

「喔,李敖寫的。」達定法師說。

「你看過?」我很驚訝。

「是啊,」很平淡的口氣,「他講中國近代歷史嘛,康有為,戊戌政變,
也講到佛教的華嚴經。」

(這裡真是臥虎藏龍啊!)

「他書裡講的一些碑文、歷史古蹟,因為要保護,早都移到博物館去了,這裡看不到。」三言兩語,達定法師已經把我來的目的和結果一下子講完了。

一陣閒聊,原來他們是中國佛學院的學生,而佛學院就位於法源寺旁,研究內容廣含各宗派佛學、世界佛學史、哲學史、圖書館學、英日梵藏語、書法等。跟台灣不一樣,在中國要進佛學院得先出家才行,所以他們同時是學生也是和尚。仁濤法師熱情地邀約我九月再到法源寺來找他們。

「為什麼要九月?」

「因為我們明天就要啟程去朝聖,去浙江普陀。」仁濤法師不掩興奮地說。
沉穩的達定法師接著說:「你知道吧,浙江普陀、山西五台、四川峨嵋、安徽九華,並稱中國佛教四大聖地,我們趁放暑假去朝聖。明白嗎?」

面對兩個二十歲上下的法師,我像小學生一樣心懷崇敬地回答:「明白。」

達定法師又說:「下次進來前先給我們打電話,就不用買門票了。」

仁濤法師搶著說:「人家台灣人哪在乎那幾塊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把她當自己朋友。」達定法師看著我又說:「下次我們帶你進來,還可以帶你去吃齋菜。」

我點點頭,心裡覺得暖暖的,素昧平生呢。

其他殿因為都沒開,我只能緊貼著暗暗的玻璃窗往內瞄。臥佛殿中的大臥佛從窗外看去也陰沉沉的,好像真的睡著了。我回想著兩位法師的話,邊往回向山門走。臨到門口時,兩位光頭老伯正氣定神閒下著象棋,一旁公用電話亭有個和尚學生正在打電話。

在法源寺的見證之下,歷史的悲壯似乎早已過去,只有尋常百姓仍舊在時代的變化中兀自過著不變的日子。踏出寺門,我回頭看看法源寺古樸的紅色大門,還有兩旁的漢白玉石獅,當耳邊傳來一陣陣隆隆的施工聲,我彷彿才從一場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