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2/16
第一人

暮色將闌，寒風吹起一陣白色的霧氣，一個頎長孤峭的身影冷冷的山間小徑走來，他是個年約三十歲的男子，相貌俊挺，尤其是微揚的眉像把孤峭的劍，含威的鳳眼黟曜如星，只是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神情也顯得有些疲憊。他慢慢的走著，每走一步就在泥土裡留下吋深的足跡，像留下沉重的心事。山中暮色橫秋，風聲肅殺蕭索，連天邊殘霞也飛染著像血般的紅腥。他在一座新墳前停了下來，原本憔悴的眼神更顯得哀戚，「岳輕雪之墓」碑上是個女子之名，碑旁一排小字寫著生卒年，算一算只有二十二歲。
「我知道妳喜歡我作的輕雪調，我昨晚睡不著，想到了一些新詞，這就來為妳高彈一曲吧。」男子說著翻手從背後抽出一把古琴，身手相當俐落，只是除了瀟灑外含有更多的落拓。

長劍光迸，盟約未竟。負卿柔情，欠卿一命。
消減容靚，殘身如病。百恨奈何，當時心硬。
古調哀勁，用思最盛。紅顏至尊，天下號令。
信守莫更。恆念同行。黃泉不久，願卿相迎。

「黃泉不久，願卿相迎。莫忘、莫忘……。」男子撫琴已畢，脈脈的望著新墳低語著，山間濃霧瀰漫，經風吹過之後，落日依稀透露一抹紅光，仿如她當時的笑靨。男子痴了，不覺拿起隨身攜帶的酒，咬掉酒壺上的木塞，引袖高舉讓酒有如黃河之水從天而降，他仰天就飲將一線酒泉盡數收進嘴中，竟能滴酒不漏：「輕雪……。」只有一滴清淚從眼眶邊滴出來。

※ ※ ※

這幾天金陵的大街突然湧來許多人，他們都半是江湖人，目的是為了四年一次的第一人之爭，所謂第一人即天下第一人，指武功上技壓群雄的人，第一人除了可以號令天下外，還可是得到高唐山莊的絕世美女。此次比武的地點由上屆第一人杜季鷹指定，美女是高唐山莊玉女樓分部的謝非然。
「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風流，甲于海内」從騷人墨客的筆下，金陵之美可見一般。當時金陵煙花粉黛極勝況一時，正所謂「六朝烟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而金陵第一大牌坊是玉女樓，玉女樓的第一紅牌是謝非然。根據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在每四年的武林盟主的決戰中，第一人可以擁有高唐山莊中最美的女子。
天下與美人之爭，如秋風落葉般的把各地英雄豪傑掃過來，一時間把金陵的街道塞著水洩不通，這是四年一次的武林盛事，金陵因地主之便做了不少生意，整個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等待這件事。
只有江羽例外。
每當這時候，就是他傷心斷腸的時候。
「為什麼妳還在此處？」推開房門時江羽看到輕煙不禁一陣錯愕。
「家裡住不慣，當然跑來找你了。」輕煙微嗔，嬌笑著便要去拉江羽的衣袖，但被江羽閃過。
「輕煙姑娘我們分親非故，況且男女授受不親，請妳自重。」
輕煙自討了一陣沒趣，僵在那裡不知如何反應。江羽也不搭理她，隨手解開背上的古琴放在琴架上，開始收拾行囊。輕煙看到江羽神情嚴肅，也一時無語，訕訕走到琴架前。這把琴江大哥總是那麼寶貝，片時都不離身，像是對待最親密的愛人……輕煙出神的看著古琴上的紋路非常細緻，顯出良木的質地，琴弦也泠泠地散發出一種光澤，可見此琴的主人時常撫著它，一思及此輕煙帶著羨慕的眼光，情不自禁伸手撫著琴弦，如果可以彈一次就好。
「不許碰我的琴。」江羽怒喝一聲，鏗然一陣顫音，受到驚嚇的輕煙猛然縮手，琴弦頓時畫破她的指頭。
江羽立時拿著一方淨帕在琴弦上擦拭血跡，輕煙怔怔看著，驀地整顆心都糾結在一起。江羽擦拭已畢時才回頭看她：「手指疼嗎？對不起、這把琴，是輕雪的遺物。」輕煙聽著不爭氣的眼淚便撲簌簌的往下掉。
「大哥——我。」
「我是個任性妄為的人，時常忽略別人的感受，前些日子妳跟著我想必受到不少委屈。」江羽有感而發的說。
「我不會……。」輕煙急說著，但江羽用手勢止住她的話。
「無論如何，我便要離開金陵了，將來山高水遠的可能後會無期，妳、多加保重。」
「江大哥，你真的不參加武林盛會嗎？我知道你不會貪圖第一人的權位，但也許謝非然……是難得一見的好姑娘……。」
「也許吧，但這一生我的心只有輕雪，也就是妳姐姐。」江羽堅定的說著，輕煙聽了很是失望，但是她還是硬扯出一抹笑容。
「江大哥你打算去哪裡？我可以跟著你嗎？反正當第一人我也沒興趣。」輕煙繼續問著，但江羽自顧自的收拾行囊，突然輕煙從背後緊緊抱住他，江羽回頭一瞪，凌利的眼光迫的輕煙自動鬆手。
「江大哥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兇？」輕煙怯玲玲的問著，才沒吐幾個字聲音就顫抖了，抽抽噎噎的只欲流下淚來。
「別哭，這不是妳的錯，只是、我對很多事已經厭煩了，原諒我。」江羽黯然說著，眼中飄過一瞬複雜的柔情，但神色依然很冷漠。
「是輕煙不夠聰明不夠美嗎？為什麼活著的輕煙比不上死去的輕雪姐姐？」
「別再說了。」
「為什麼不能說，每次提起輕雪姐姐你都是這個樣，我要告訴你輕雪姐姐已經死了，死四年了……。」
當輕煙這麼說時，江羽全身一陣麻慄，他從不曾落下的眼淚，幾乎就要為輕煙的幾句話潰然決提，他動也不動的佇立著，神情還是相當冷漠。
「總有一天我也會為你而死，這樣你就會永遠記得我。」輕煙哭泣著，臨別的氣氛令她情緒崩潰，然而江羽依然不為所動：「妳還是回家吧！」
「不，我絕對絕對不回去。」輕煙情緒失控的大叫，江羽嘆了一口氣，硬起心腸說：「反正我已經把妳交給了妳父母，以後要怎樣都跟我沒關係。」說完，提起行囊跨步而去。
「江大哥－－至少我對你是真心的。」輕煙跟著他背後奪門而出，但一轉眼江羽已不知去向，望穿街道的兩旁，她無所適從的愣在當地……四年了，四年來的廝纏，就算江大哥一點心意也沒有，至少曾留在他身邊，夠了。
世上只有情意不能強求，就算掏心挖肺又哪有勇氣向他獻醜？輕煙倚著綠色的門扉凝思，水漾的眼睛逐漸模糊起來，驀地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滑過白瓷般的嫩頰，滑過檀口、滑過繡心，漣如不絕的淚水終於把她的衣裳溼透，好像她本就是水做的一般。良久、暮色漸晚，秋風蕭蕭，她終於轉身回房將門扉掩上。
「輕煙，對不起……。」江羽徐徐地從一旁走了出來，然後、轉身離去。

秋風持續的吹，江羽的衣襬也吹起如波浪般的皺褶，他邊走邊喝著酒，依然維持一種淡漠的神色，他曾是隨從數百、前呼後擁的公子；也曾是花街柳巷、一擲千金的浪子；而今他不需要那些了，他需要的東西只有兩個，一個是酒，一個是琴。
如果輕雪還活著，也才不過二十六歲……。

「江大哥你去爭第一人好嗎？」四年前、一樣溫婉善良的女子說著。
「我是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子，過慣了清閒懶散的日子，怎配做第一人。」江羽頻頻揮手著。
「江大哥以你的身手要打敗群雄實有相當大的成算，你為什麼要放棄呢？」岳輕雪娓娓說著，江羽聽了劍眉一緊：
「妳很在乎我是不是第一人嗎？」
「江大哥你別誤會，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總之這些話妳以後就別再說了，我們已相約要攜手同歸山林，這些武林紛爭又于我何干？難道妳後悔了？」江羽看著輕雪的眼神非常深邃，似乎想看透她的靈魂。
「大哥你莫生氣，跟你一起歸隱山林是我的心願，我是千肯萬肯的。」輕雪誠摯說著將頭倚在江羽的懷中：「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我也願意。」
江羽想起過去種種，依稀歷歷如昨，又想起適才輕煙希望自己爭取第一人的話，到如今依然不懂她們女兒家的心思……。
只是輕雪是例外的，她那麼希望自己做天下第一人，原來，她是四年前高唐山莊中，最美的女人。
為什麼自己從來不曾發現呢？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是那麼潔然似月、亭亭如蓮，早該想到她出色的容貌跟雍容的風采是萬中選一的絕世美人，為什麼當時自己沒有發現呢？早要知道她的心的。
她是個落到凡塵的仙子，不得不沾染到塵泥，如果早知道她勸自己爭取第一人別有用意，那麼就算有千萬人阻擋在前，自己也是會單槍匹馬的把她搶來，只是、知道時，總是太遲……。

「杜仲鷹你是天下第一人，你能號令天下、也能得到我。」
嬌語婉轉，直到這一刻，江羽才看到從雲仙樓走下來的是岳輕雪，難怪那一晚她不告而別……原來，她喜歡權位，一思及此，江羽整個人呆若木雞。

「哈哈哈……哈哈……。」相對於江羽的惆悵、杜仲鷹擁著岳輕雪仰天大笑、躊躇滿志。
「你喜歡我嗎？」岳輕雪向杜仲鷹問道，每個字都刺痛江羽的心。
「妳是絕世美女、我是大英雄，自古美人配英雄、我們是天生一對。哈哈哈……。」杜仲鷹豪氣干雲的說著，聲音迴蕩在決鬥的廣場，迴蕩在受傷者的呻吟聲中，迴蕩在死者的屍體上，數十個派門、上萬個豪士，全都沉默了，只有他豪邁爽朗的笑聲迴盪在血腥的風中。
「我的人是屬於你了，只是我的心早給了別人。」岳輕雪絕望又堅定的說著，和杜仲鷹的笑聲一樣清楚。杜仲鷹愕然的看著她，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高唐山莊的女人要做天下第一人的賀禮，這是數百年來不變的宿命，我為了報答高唐山莊的養育之恩不得不來，但我也不能對不起他。」杜仲鷹聽了光火的甩她一個巴掌，登時岳輕雪的半邊臉頰泛紅了，鮮紅的血從嘴角流下來，竟然美的教人心碎。
江羽一聽恍如大夢初醒，是的，輕雪不會貪圖名利權勢，她只是身不由己啊！為什麼她不早些說呢？為什麼我不能想到呢？江羽恍如一尊雕像般的杵在當地。
這一切都太遲了，如果我早知道她是高唐山莊的人，就算為了她去搶皇帝的位我也願意，更何況是天下第一人呢？太遲了、太遲了、她一直都帶我的身邊，當我的知音，但我卻半點也不了解她……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江－大－哥，你在嗎？」岳輕雪嘴角流著血，放聲吶喊著，散發出驚心動魄的異樣美麗，教人心疼的依然是她所散發出天真無畏的光華：「跟你歸隱山林是我一生的心願，是我辜負了你，我用命……賠你。」
「輕雪——我在這裡——不要啊。」直到看到輕雪從懷中拔出一把亮晃晃的短刀，江羽頓時手腳無力，他奮力急急奔向比武之處，恨不得使盡全身的氣力來圖一時之快，但區區數丈的路，竟然、太遠了。
輕雪迅速的把刀插入自己的心窩，一旁的杜仲鷹阻止不及，只看到她的胸口上迅速泛出血花，身體搖搖欲墜，杜仲鷹趕緊抱向她，但輕雪推開他的手，此時杜仲鷹也不再強逼，輕雪逐漸渙散的眼執拗的睜著，直到看到江羽，嘴角才勾起一抹微笑：
「江大哥，你終於來了。」輕雪微笑著屈身而倒，江羽把她攬向懷裡，他雙手染著她溫熱的血跡不禁簌簌顫抖了起來：「輕雪妳為什麼要這麼做？」江羽立時將全身內力灌向她的背心，只是所有內功卻如石沉大海。
「江大哥……不要害怕，我一點也不怕死，只是怕…你會孤獨，……答應我，…我有個妹妹叫輕煙，…和我一樣從小孤苦無依……你幫我，照顧她……。」輕雪氣弱遊絲的說著，江羽連連點頭：「我答應妳，我什麼都答應妳，妳可不可以不要死……。」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哭，……是我讓你傷心了，對……不起，你不當……天下第一人，我不……勉強你，你也不要……為我報仇。」
「輕雪是我不好，我立刻找大夫幫妳醫治。慕容白你在哪裡？快出來、快出來……。」江羽朝人群大吼著。
「江大哥，……我好想再……再聽到你彈輕雪調，……只可惜，……沒機會了……。」岳輕雪說完登時氣絕，江羽再次灌注內力給她，但任他澎湃雄勁的內息滾滾不絕，卻絲毫無法喚起輕雪的命……。
「她已經死了，你不用再白費氣力。」慕容白在旁說著。
「啊—－啊—啊啊啊——輕——雪……」江羽仰天長嘯，圜場所有人都被那石破天驚的內力震得雙耳欲聾，只是芳魂已邈，再也喚不回了。
「江大俠，岳輕雪姑娘無論生死都屬於我，剛才的打鬥再明白不過，請你自重。」杜仲鷹冷冷說著，眼光如刀。
此刻江羽正愁滿腔怒氣無可發洩，豁然的站起身來，怒視著杜仲鷹，隨手一揚便是力劈山河的鐵掌，接著仿若夾著千軍萬馬的氣牆朝杜仲鷹的面門打來。杜仲鷹雖早有準備，可是他萬想不到慣使長劍的江羽竟連掌法也如此凌厲，他雖立刻使出鷂鷹鐵掌加以抵擋，但身體卻同時間被江羽打飛開去，他本想在落地時立個不敗之勢以挽顏面，只是江羽掌風強勁，杜仲鷹終究還是跌個灰頭土臉，煞時方才的意氣風發完全不見了，就在一掌間他已發現自己的武功尚差江羽一截，若江羽想做天下第一人，是沒有人可以阻止的。
正杜仲鷹心神不定之際，江羽眼光佈滿血絲，有如修羅般的傲然身形向前跨出一步，鐵掌再度翻起，雙目充滿恨意。杜仲鷹自知此次再難倖免，但以他心高氣傲的性情，是寧死也斷不肯求饒的，一思及此他不禁面如死灰，閉目待斃。
「還情大悲手果然不同凡響，想不到聞名天下的留情劍客，竟能使出此等慘烈招式、佩服、佩服，好友、第一人看來非你莫屬了。」寧紅樓的聲音從江羽的身後傳出，江羽停下腳步。
「剛才——是她自己要死的，……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杜仲鷹的語氣雖仍很倔強，但氣勢已減弱許多，臨到生死關頭，這是他最高程度的示弱。
「唉——。」江羽仿如被抽乾所有氣力般的垂下手掌，腳下微一頓地古琴便從背上飛出，他伸手接過姿態瀟灑至極，只是臉色卻非常蒼白，他劍眉一蹙、雙眼如星染著濃濃夜色、蘭手如雲將輕雪調錚錚琮琮的奏起，曲調既憤且悲，聽得在場群雄如癡如醉……。

溫手如玦，殘劍似雪。千金一諾，與卿成說。
纖手白皙，殘劍沾血。撫琴長嘯，壯懷激烈。
揮手將別，殘劍芳潔。高山流水，天涯心略。
執手相悅，殘劍斷屑。永不相忘，今生不折。

輕雪調音猶在耳，但調中佳人已成塵土，江羽無時不刻的想著這件事，每想一次，心便痛上一次，是自己辜負了山林之約……。何不離去呢？天下之大、江山之美，難道只是為名利開闢戰場的嗎？江羽對這些紛爭從心到骨都徹底厭煩。
只是、這世上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