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05 22:00:14Essence

她,及對她的憶敘

一開始,我不太明白,當我試著對他人介紹她時,我只能抽象地、以種種生命與非生命的事物來指稱,而無法以確切的陳述,去勾勒我所認識與理解的她。

豁地想起,即使相識多年,我亦難具體地描繪她的形貌、她的思想。
合照的場合裡,她努力使自己自畫面中消融,企圖滲入背景中,成為一個靜態的存在,大夥競相留下瞬間永恆的身影時,她便盡可能地瑟縮在人群裡,任他人覆蓋、淹沒,露出半個臉孔、一截衣襟、攀附在他人的身緣,成為其他物體延伸的輪廓。
若是迫不得以的獨照,她也會設法模糊自身,在照相的瞬間,她總會擺出醜怪的表情,擠眉弄眼、眼歪嘴斜,或以搖晃的方式令影像失焦。

要她靜止,她便聳起雙肩、攏起雙眉,一臉剛喝下陳年老醋的發酸樣;要她展露生動的神情,她便擺出怒不可遏的猙獰,一副掄起衣袖隨時可與人拼搏的模樣;要她給個笑容,她把嘴張得老大、雙眼瞇成一直線,誇張地咧著嘴直至暴露齦根;要她正經點,她便垂下嘴角、倒倘雙眼,眉心鼻頭發皺,彷彿被人在肚子上揍了一拳。

 
唯有不經意拍到的畫面,你才能弄清她眉眼鼻嘴的相對位置。
但通常,這樣不經意的影像裡,也只能朦朦朧朧地見到隱約的輪廓,她的確存在那兒,在那個廊柱旁、那片沙灘上、那排圍籬前,佔有空間,卻無法經驗到她的情緒、她的感受。

我多次詢問她,何以如此迴避拍照的原因。她聳聳肩,表示自己並未意圖這麼做。
「這樣比較不佔位置。」
「我設法搞點個人風格。」
「這是凸顯我的特色。」
「和別人都一樣那多無聊。」
「神秘是我的專長。」
「我跟傅科的悲哀同源,因為『我不夠漂亮』。」

 
她胡亂搪塞,依舊迴避著鏡頭、迴避成為一個真實的複製。她可以抽離任何拍攝脈絡,單獨存在,照片中的她無法告訴看照片的人任何事,她彷彿是意外闖入拍照現場的路人,無意遮掩她的冒失。
事實上,她也總是獨立存在著,不與身旁的事物呼應,過自個的生活。
她總是恣意來去,在銷聲匿跡好一段時間後,又如同未曾離開地,出現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很自然便可銜接上彼此的生活。我跟她說些近來發生的事件及其感受,告訴她日常生活應有的進展與韻律,她以「嗯哼」應答,表示聽到了,但卻沒有興趣。我不問她去哪兒,也不問她那段日子裡有過什麼體悟,她也未主動提及,在離開我的時候,有些什麼經歷,飽覽了哪些風景。
 
我沒有對她說的是,屢次遊歷歸來,她的身影便越發朦朧,彷若歲月在她身上塗抹一層折射光線的物質,反射所有投去的目光。我已許久無法看清她真實的模樣,無法觸及她的思緒與她的靈魂。
 
「或許有一天,我不會再回來了,」上次見面時,她突然這麼對我說,「一直以為我這麼來來去去,多少能勾動你一些冒險的心情,但事實上,你仍攫據著你熟悉的一切,不肯再看一眼這個世界。」
我沒能對她說些溫柔的話語,因我始終不知道她要對我展示的,是什麼東西。

如今,她又再度自我生活中消隱,偶爾我會想起她,但卻無法在腦海中明確地勾勒她的形體。

也許,我從來便沒能真正地看到她,不能去經驗與愛她,只是知道她的存在,僅此而已。
如赫塞所言,不能被經驗、無法被愛的對象,不能算是一個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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