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9 18:42:00流昀

屍體-1

  滂沱的大雨一連下了好幾天,空氣中籠罩了一層灰綠色酸腐的霉味──在嘈雜的市場角落,在陰冷的水溝邊,和轉角的豆漿店。雨下得久了,你會逐漸感到自己就像是習慣於潮濕的兩棲類。而晾在室內永遠不會乾的襪子、內褲,仍舊自然地穿套上,讓它如叢林裡,蜥蜴的皮膚一般,密密膠著在你的肉體上。然後,踏出騎樓,再次打溼。
  我走進轉角的豆漿店,浸水的襪子吸著鞋底,每走一步就發出怪聲。那種怪聲,就是鞋底受到壓迫時,水分穿過襪子,透著腳指間隙伴隨著發出。而在店裡的地板不知是因為多雨;或油煙;或糖份,顯得黏膩。所以我就這麼「內濡外粘」,「唧唧地」每踏一步,入了店家。老闆端上一碗鹹豆漿,他轉身離去時,一股汗酸味衝上了我鼻際,讓我好些陣子不聞豆香,只聞老闆吆喝的招呼聲。用顫冷的手指掐住湯匙,小心翼翼舀了瓢豆漿──載著浮油,乳水分離的半透明物體,囫圇就將了下去。
  摺起褲管,我拚命地將身體蜷曲在鮮黃色的雨衣之下,假想自己是個蟲蛹,包裹在層層密封的繭裡。如此,也只為了使受雨面積少些。雨越大,騎車的速度就不貪快。在凹凸不平的廣闊道路上,因水量多,處處形成了小瀑布、淺水潭,排水溝亦冒著水出來。說是在行路,不如說是在涉水。
  都市裡下起雨來,眾生物們能往裡鑽,就盡量往裡頭鑽,只有一種例外──鼠。原因也蠻簡單的:雨不停,窩裡都淹滿了水,這時說要進化也嫌得遲,悶得慌的牠們,只有四處亂竄。在路上車鼠齊跑的結果,就是造就了另一現象──鼠屍四遍。我騎車彎進了通學必經的巷道,看到了一隻死老鼠。牠(或者我應該用它,畢竟它已非生命體)雖然是灰黑色,但我仍感受到它的蒼白。也許是因為直覺上,屍身都該是蒼白的吧!
  我要怎麼形容它呢?它──肥碩的身子,軟癱在柏油路上。如今它的關節數應以鼠類的正常值再乘以次方。它死的也算是完整…呃…我的意思是在剛剛那輛黑色小轎車輾過之前。並不是刻意地觀察,我只是難以理解,為何每一輛車(包括機車和腳踏車)都將此一身軀當作是馬路的一體,視若無睹地輪番輾過。我小心繞過它,看它已成破布玩偶,肚破腸流,支離破碎。
  當我又再次看見它時,它所流溢的腸臟已被雨水沖刷乾淨,僅剩外表的一層皮毛(就我所見)。現在的它像是美麗的皮草般,橫陳在水漥中。我幾乎以為,貂皮大衣就是這麼製成的──以清水不斷涮沖。
  連日的雨,容易讓人意志消沉。是因為很久沒有見到陽光,因為天空不再湛藍,所以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或說對現實的感覺,越來越迷惘──一如驟雨中的街景。當所有景物慢慢被灰色浸蝕時,我的皮膚及思想卻益發泛白,就像那晩看見的屍體顏色。
  這世界上散佈許多大型動物,在海裡、林中;草原上。但這些動物的形象,都在我凝視街上那段詭譎光景時,縮小至大腦組織的角落裡。我只感覺,在街道內、林列大樓間、柏油路上橫躺的那具──豬的屍體,看起來是如此的龐大,填滿了我視網膜的全部空間。它在月光下,更形慘白。而它那早被挖空掏淨的肚皮內,染著殷殷的紅。那紅,在蠟白的豬皮下,顯得耀目──紅寶石般。
  說實在的,我並不冷靜,我十分錯愕。有誰想過會在半夜十二點多,騎著摩托車,竟看到一條死豬橫屍面前。而它,就這麼坦然地躺在你的面前,這麼不動聲色。我停車,左右顧盼,希望能找到任何一個路人可以分擔我的驚慌,順便交換彼此的心得。不過,很遺憾的,那個人並未出現。而我就這樣愣在路旁,望著那條豬。
  這種感覺,跟在路上看見死老鼠時,是完全不一樣的。至少,你會知道,這條豬絕對不會單純地只是在路上竄行時,被車撞死的。而我相信,當那些對死老鼠視若無睹的人,看見豬屍時,絕對不會再大喇喇地輾壓過去。另外一種不同,就是當生命體的體積龐大時,你便無法再不去正視它的存在。你可以不去理會一隻蟑螂、老鼠、螞蟻,因為它們的體積小到足以讓你去忽略它。當然,我也可以忽視一隻豬的死亡,就像漠視一個自報上得知──跳樓自殺的人。但我卻無法抹殺這隻豬,因為,它就這麼真真切切地在我前方。
  回到眼下的問題,我是否該為現在的情況做一些較為實際的反應?也就是說,我是不是該有些動作?當然,不會是替一隻豬叫輛救護車,或者替它作CPR。其實,我唯一可以做的反應,就是掉頭離去。我理所當然地走了。而從我佇足觀察,直到飛馳離去,這當中並沒有花上我一分鐘的時間。依正常人來講,是絕不會在這莫名其妙地情況下多待一秒的。所以,我也走了……
  原本,我是要去載個朋友的,沒有想到卻會在路上遇見這種事。在我繼續接下來的路程中,我掙扎著是否要告訴她。這聽起來很荒謬,像是開玩笑,讓人以為我是個瘋子──我剛剛看到一隻豬躺在路上──
  「嗄?」
  在我決定不要一個人來承受這種荒誕的事情,我偏頭向坐在後座的她說了。她像是沒聽清楚,我再說了一遍。
  「我剛剛說,我看到一條豬躺在路上。」突然,我感到有點後悔。
  她悶笑了幾聲,「你神精病啊!」
  「真的!」我急了起來。
  「你以為我是白痴嗎?」
  「妳為什麼不相信我?」
  「噢──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這不可能嘛!」
  我開始覺得生氣,剎車、右轉。「我馬上帶妳去看。」
  悲劇的發生往往起源於真理的被誤解。這時候只能說…蘇格拉底並沒有因為豬的死去而復活。街,如同剛剛一樣寧靜,空氣沉重地可以壓死人;路燈昏暈,黑墨般的柏油路和灰白的樓房。整條街只聽到我摩托車的引擎聲。一切都跟十分鐘前沒兩樣…除了那隻豬。
  我簡直不能相信──「豬為什麼會不見?」我罵著。這條街竟然像平常一樣,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騙人!」
  「好啦,豬到底在什麼地方?你可不要跟我說,只有聰明的人才能看得見。」
  「妳一定要相信我,豬明明就是躺在這邊,怎麼會不見?」
  「你在作夢吧!」
  我近幾心灰意冷了,我抬眼望著站在摩托車前方的她。「妳不相信我囉!」
  「好啦!信你囉。先載我回去吧!」
  返途中,我悶不吭聲。我討厭她敷衍的態度。老實說,即使她是肯定地告訴我「不信」,我不見得會高興,但絕對不會比現在生氣。理由是什麼?不知道。總之,我現在倒成了大騙子。可是我說的是實話。
  一連數日,我找尋相信我的人。通常他們不願意花太多時間去傾聽,都是在我還沒敘述完全時,揮手截斷。然後再像一個法官宣判犯人罪名般,肯定地告訴我:「你瘋了。」當然,公正的法官不會只告訴你結論。為了提高說服力,他們多半會說明原因,如:沒睡好、看錯了、天太暗…等等。其中,本班堪稱最理性的學生,對我的話作出一番辯正:「如果你的假設成立的話,那也只不過是運送豬隻的貨車的一個小失誤。」
  他照例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框,如同作完每一道證明題般。面對他,我更覺氣憤。我要的不是證明題的推衍,邏輯上的認定;我要你真正發自內心的「信任」。我不能理解,相信一個確實發生的經歷有這麼難嗎?相信一個事實有這麼難嗎?他們的觀念認為──不會發生的事,終究不會發生。
  即使明天太陽打從西邊出來。
  「其實你又何必在意別人是不是相信你,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了,為什麼要強迫別人去接受呢?
  為了這樣的小事情,看你最近就像個神精病一樣。每一個人都說你變得好奇怪。」班上一個還不錯的同學這麼勸我。「很多時候,人就算自己親眼看見了,都不能相信了,更何況又是你的片面之詞。好好想想──看你是要朋友,還是那個無聊的堅持。」
  我望著他舀起第四口肉臊飯,塞進嘴裡「咂咂」吃著又開口說話。經幾咀嚼,我分不清他口裡究竟何者是肉、何者是飯,只有一團在臼齒夾縫間不斷磨輾,如排泄物顏色般的粥狀物。就這樣,我盯著那兩排卡著陳年黃色,勤奮的磨子,發起獃來……
  「你看你那張死臉,又來了!」朋友用略泛油光,粉色香腸的指頭,抵著我的鼻前。而我鼻際之間卻充滿著炸排骨膩膩的味道,那味兒沿著鼻孔傳進腦袋,縈繞在頭蓋骨裡面。一陣陣後,我恍惚了起來,彷彿分不清現實、夢境。
  「說的也是,搞不好那根本是我的幻覺。」我咧嘴吃吃地笑。他也笑了一下,繼續低頭扒他的飯。
  「外面還在下雨嗎?」我愣愣望向窗外,景色模糊成一團乳白。
  他推了我的肩膀,「大哥,太陽都出了好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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