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17 14:17:39尚未設定

全世界都在下雨【阿難之二】

命運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哪。

四年前,我二十四歲,才剛剛從大學畢業,還只是一個大廣告公司的小小文案企劃。每天跟那些自以為是的廠商代表開會,再跟那些更自以為是的製作人開會,然後絞盡腦汁的為那些根本就是狗屎都不如的產品,寫些連自己做夢都不會相信的產品拍攝企劃和一些廣告詞句。不但想法不被重視,三不五時還得挨上幾頓各種尺寸不一的排頭。

那樣子的待遇,雖然非常不甘心的幹在心裡,可沒辦法呀,誰叫我只是一個小小的企劃文案啊。除了比負責打掃倒茶跑郵局的小妹更高級一點外,我在每個人的眼裡都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號人物。連資深的阿巴桑有時都會對我大小聲。我常在下班時候拖著累得跟狗一樣的殘敗身心回家,一邊想著如果不是對廣告有著超乎常人的興趣,我大概做不下去了吧?

在快要熱死人的夏天,汗水直噴的推著已經快要壽終正寢的摩托車時,我常常沮喪到想哭。在冷到凍死人的冬天,鼻涕直流的寒夜裡,我常常孤單到想死。

可我還是咬牙忍了下來,一邊詛咒一邊過日子。

我那位在電視公司當副導播的大學同學家寶,總是不解的搖搖頭對我說:「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麼。換成是我呀,早就把那些人一個個蓋布袋活活打死,然後拍拍屁股走人。老子不幹了總可以吧?Fuck!」然後握著拳頭表現得一副極度憤怒的樣子。

「你不了解的啦!吃飯吃飯。」我用筷子指著他的飯碗說。「孔子不是說過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夠了夠了,吃飯吃飯。」他受不了的說。「還有,那是孟子說的。」他一邊咀嚼一邊糾正我。

「真的嗎?好吧,吃飯吃飯。」我揮揮手中的筷子,邊吃飯邊說。

其實,最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偷偷的愛戀著公司裡一個女同事。她的座位就在我旁邊。每當我被罵到狗血淋頭,幾乎快暈死過去時,她總會笑著跟我說:「加油喲!我知道你很有才華,相信你一定會出人頭地的。」於是,我原本已經耗盡的戰鬥指數,就有如大力水手吃了波菜似的,又開始往上竄升。我相信那時候從我眼裡發出的灼熱火光,超高的熱度足以溶化掉一吋厚的不繡鋼板。

她真是我的奧莉薇。

沒有人知道,她也不知道。

我總是小心翼翼的隱藏著我的感情。


四月的雨讓空氣變得非常的潮濕。明明剛剛還是艷陽高照的。我看了看時間,下午兩點零五分。我將收音機打開,聽著名女明星主持的談話節目。她叫做Grace,主要的職業是個唱片歌星,也是我現在正在交往中的女朋友。我應該會跟她結婚,如果沒有萬一的話。畢竟我的年紀也不小了,事業也正朝向穩定。

人總是這樣,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覺得理所當然的該做些理所當然的事情。

比如說結婚這檔事情。我二十八歲,她二十六歲,交往了兩年,沒有過什麼大爭吵或是其他的誇張事件。所以,好像理所當然的就是要結婚。我們都見過了雙方的父母,也都很有默契的互相認定了那樣子理所當然的理所當然。

不僅僅是我們,連週遭她的朋友我的朋友,都是這麼理所當然的認定了。

趁她播歌的空檔,我撥了電話給她。「我現在到公司跟客戶開會,五點去電台門口接妳。妳想想看晚餐想吃些什麼。」我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車子下了高架橋,左轉敦化南路,然後順著敦化南路靠右邊來到信義路四段,停在一棟大樓的大門口。我搖下車窗跟警衛揮了揮手,然後將車開到地下二樓的停車場。將車子停好,我搭著電梯來到了42樓的公司,跟其他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呼,進入自己的辦公室。

我不喜歡他們叫我『老師』。

經紀人梅子從隔壁的辦公室端了一杯熱拿鐵放到我的桌上。

下午兩點二十分。

「十分鐘以後會議室開會,對方是廣告公司的製作人和廠商代表。這個案子很大,所有的階層都很重視,所以請你的態度好些。不要跟錢過不去哪。」經紀人小心翼翼的提醒我。

「我知道。」我說。然後拿起咖啡來喝。順便點上了一根煙。


時間應該是全世界最無情的了。它只是停也不停的往前走,連頓一下下都不會。不像CD,想從頭再聽一次,或著是讓中間的任何一首歌曲重複播放都可以。只要你喜歡。但時間不行。

下午兩點二十八分。那麼,瞳的時間應該是早上七點二十八分。瞳應該正在睡覺吧。

我們總共三個人走進會議室,我、經紀人梅子、我的助理阿健。對方也來了三個人,兩女一男。我以為這個男性主管還真是愛現,竟然工作人員都是女性。結果等我從他們手中接過名片,才發現我錯了。

我們坐下來了以後,對方的那個男性首先起身介紹了她身旁的兩位女性,竟然都是他的上司。而那位男性,只不過是公關部的職員罷了。其中一位外表看起來大約三十五歲的女性,則是他們公司的總經理。另外一位大約二十出頭的女性,是總經理的機要秘書。

她在男人介紹她之後,用雙手遞給了我她的名片。我也用雙手接了過來,朝她點點頭。我是張難,我說。

「我是夏樹靜子。」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微笑的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客氣的說:「久仰大名。」

原來是日本人。

我沒說什麼,坐了下來。

「是這樣子的,」女秘書很俐落的從公事包取出了一些文件,發給了每個人一份以後,毫不浪費時間的開始表明此行的目的。「我們公司最近在台灣、北京以及香港成立了子公司,在不久的將來也會在歐美各地成立分公司。所以呢,急需在短期內製作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廣告。一個可以讓本公司的形象正確而正面呈現的企業宣傳。」她很稱職的環視著我們三個人,不急不徐的為我們說明工作內容。

請翻開第二頁,她說。等確定我們都翻開了第二頁,才又開始繼續簡報方式的說明。

真是無聊。我拿起了咖啡喝了起來,假裝專心的聽著說明,但心卻開始隨著窗外的霧雨漫了開來。


奧莉薇是廣告公司很多人追求的對象,每天桌上都會有不同的男人送她的不同的花。我是公司裡的傻小子,整天被呼來喊去的,做著一些不是我該做,但卻要我做的事情。我雖然喜歡她,卻也只能暗暗的喜歡她而已。想要跟她有感情上的連結,似乎遠比要我摘下天空的星星還難。

我很清楚這點,所以默默的努力工作著,也默默的愛戀著。

大概是在我進公司一年多的某一天,發生一件改變了我整個未來的嚴重事件。

那天,颱風天。

我隨著製作人、導演到後期剪接室做一支廣告影片的後製工作。這真是一件非常難搞的案子。客戶是一家非常知名的企業,也在這支廣告片上做了很大的投資。產品是對方的主力業務,那是一款非常名貴的水晶鑽石。客戶看準了中國情人節即將到來的無限商機,所以想要適時的堆出這款商品賺上一筆。

大客戶以極嚴格的標準來要求這支廣告的所有拍攝細節,搞得公司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像是驚弓之鳥,深怕一旦出了什麼差錯,誰也陪不起客戶的損失。

廠商指名得過無數國內外影展大獎的電影導演來執導,人氣正旺的男女偶像明星擔任主角。還應導演的要求,找來了世界級的攝影師來掌鏡,一直跟大導演合作電影音樂的配樂大師來做音樂。真是少見的大手筆。片子開拍的時候,雖然我們已經很保密,風聲還是在業界引起了不小的震撼。連一向對廣告興趣缺缺的娛樂媒體,也以少見的盯人採訪做大篇幅的報導。這更加強了所有人的壓力。

也因為投資成本高,相對的要求就非常之多。等到片子拍攝好,已經距離情人節很接近。算一算行程,大概只剩下一天的後製時間。如果出了差錯而延遲一天上檔,龐大的違約金大概會讓所有的人都失業。最嚴重的,應該是委託廠商難以估計的損失。

拍攝期間,正逢颱風季節,狂風強雨雖然正好符合拍片的需求,卻也讓拍攝的困難度增加了不少。還好片子趕在颱風來臨之前,好不容易的拍攝完畢,但卻必須在隔天颱風天理做後期製作。

剪接部分都很順利,輪到配上音樂的時候,找了半天,卻怎麼也找不到廣告配樂的DAT。最後只好放棄找尋,另想其他的辦法。

我們和原作曲者聯絡,希望也許會有音樂的備份,沒想到他人卻出國去了。一些稍有名氣的作曲家,聽說是那位大師的案子,說什麼也不肯接下來。況且影片隔天就必須上檔,無論怎麼哀求,誰也不肯冒這個險。更要命的是,外頭正是狂風暴雨。

怎麼辦?所有的工作人員來回的踱步,拼命的想盡各種辦法來解決,但什麼辦法也沒有。原本不能抽煙的錄音室裡,這時候每個人的手上都夾著一支煙。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每個人都開始緊張了起來。

剩下不到三十分鐘的時間,總監看了看手錶,嘆了一口氣說:「算了吧,隨便找些罐頭音樂配上去。我現在去跟老闆報告這件事情。」說著站起了身,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電話開始撥出去。

對方的電話持續的響著,但是沒有人接。錄音室裡大家屛息以待,室內安靜到連電話撥通的嘟嘟聲都大得嚇人。

「我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