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16 01:25:29沂
永遠的葉老
台南的「葉石濤文學紀念館」開幕了,8月11日在府城吸引數百名文學界人士齊聚在「山林事務所」,也是文學的里程碑。
這處日治時代的建築興建於1925年,與葉石濤先生出生年份相同,又毗鄰台灣文學館,有個幽靜的中庭,做為文學館可說相當適合,在此浸潤文學,必定是很美好的體驗。
通常文學活動比較能見到來自台灣各地的作家,以前我並不喜歡參加文學活動,那是因為從前任職報社副刊,參加太多而懼怕的後遺症。現在卻成了我喜歡的活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老了?才會思念老朋友?不過,葉老的文學館開幕有這麼多作家到場,卻是因為葉老受人尊敬與懷念,而不僅僅只是在逗鬧熱。
我幾乎可說是有點興奮,腦海裡不斷浮現從前和葉老以及藝文界朋友一起去爬柴山的情景,好像又回到那年代,那時,葉老坐在柴山的珊瑚礁上休息,我們幾個年輕人圍著他聽他說平埔族的故事,他說得非常深入,後來才知道葉老跟隨過日本赫赫有名的考古學家小金老師和國分直一,難怪他能夠如數家珍。我不只喜歡葉老對文史的學識淵博,更喜歡他那老天真的幽默,當時藝術界有婆憂鳥劉其偉,文學界有葉老,都是愈老愈俏的老頑童。
我是1989年到民眾日報藝文組任職,那還是個手工寫作的年代,作家的文稿大部分都是寫在稿紙上。我經常有機會讀到作家們第一手的文學作品,自然也常拜讀葉老的小說與翻譯作品,他的字體很工整,稿紙乾乾淨淨的,閱讀起來很悅然,編輯最怕讀黑壓壓改來劃去的天書。
接過台南文化局準備的資料袋,一翻開就看到葉老慣用的稿紙,是啊,多麼熟悉的稿紙,我頓時彷彿掉入時光隧道,那時葉老還不是那麼老,而我正當二十多歲的青春年華。
手稿的重要性是我很重視的,寫作的人也都珍惜,通常投稿都是寄影印稿,不過也有作者很客氣,以為必須寄原稿,年輕的作者尤其會寄原稿來,每每收到手稿時,就須幫作者影印,因為稿件要送去打字,編輯必須在稿件上面下編輯指令,例如文字的級數和小標題,小標題通常是文字編輯的工作,文字的級數則是美術編輯的工作,之後是校對組的校稿,所以一篇文稿若是在報社編輯部處理的流程,一定被劃得面目全非。
在副刊工作時,若是收到作者的原稿,我會很「雞婆」的在寄送刊出的報紙時,順便把珍貴的手稿寄回去,有時作者不解產生疑惑,我還得解釋作家的手稿很重要,將來要收藏在文學資料館的,我是個龜毛的副刊編輯,刊出的報紙也親自寫地址,再交給編政組郵寄,我知道作者往後出書必須用到刊出的報紙,大概是我自己也在寫作投稿,所以會替作者設想,稿件收到要用不用,討論後,我會儘早通知作者,一方面不希望發生一稿多投的烏龍,一方面是體諒作者投稿的焦慮,對於新人作者則會寫上簡短鼓勵的話,寫作是不賺錢的行業,年輕人願意來寫作,當然是勉勵有加。
這些瑣事經常弄得我很疲累,不過,我認為這是不能偷懶的編輯作業流程,即便副刊人員編制不多,一個流程也不能省。
2006年,因為要製作高雄文學館作家數位影像資料,而訪問曾任職台灣新聞報副刊的王廷俊,他拿出一個珍貴的檔案夾,裡面是他邀請作家寫一個短文的手稿,他保存得非常好,看到作家工整的手稿,登時又想起副刊那些寄手稿的日子。
我先去台南火車站接遠從下營來的詩人利玉芳,再和《台文戰線》的詩人高月員會合,走進環境優雅的山林事務所,我的感動盈滿心田,這麼安靜美麗的地方,相信葉老會很高興。
他一向不喜歡麻煩別人,不過,他可是會仗義執言的長者。文壇老將大概都知道,那年代的副刊並不多,南部兩大報是民眾日報和台灣時報,副刊的稿費比不上台北兩大報,知名的作家不太喜歡把稿子給南部的副刊,一方面也跟報份有關係,北部兩大報的讀者當然還是超過南部兩大報,這個文化上的優勢至今沒有改變,北部的人口多,讀副刊的人也多,看文化藝術表演的人也多,買書的人也多,南部在慘澹經營中開出花朵。
我初到民眾日報藝文組任職時,每天例行的編輯工作是審閱投稿,很失望的,前任主編吳錦發先生雖然用心經營,礙於報社生態的問題,投稿來的好作品不多,只能靠邀稿才能把副刊品質提升,問題是稿費不高,要邀請到知名作家的作品真是煞費苦心,多是靠著有台灣意識的作家捧場,這是民眾日報當時受到支持黨外的族群的優勢,也是吳錦發在文學界人脈的延續,以我當時是文壇新人的資歷實在不容易,不過,這並沒有難倒我。
葉老的稿子是這樣艱難情況下的暖流,他當時知名度高又受到文壇的尊崇,能夠刊出他的作品自然是副刊的榮幸,這時常有機會和葉老電話連絡,他那幽默又風趣的性情,人緣真的非常好,他最常關心作家的稿費,他直言直語。
「 你們副刊的稿費太低了,人間副刊給我的稿費是一個字三元,你們才一個字一元。」
我心裡暗自嘀咕,唉,已經是很高了,新人作家的稿費才一字七毛呢,事實上,副刊的稿費預算是固定的,藝文組包含影劇、文化、生活、副刊(鄉土版)、兒童版,稿費預算是固定的,若是副刊稿費多,相對的其他版的稿費就必須省,挖東補西湊合著。
不過,我們還是把葉老的稿費「加薪」,想到他年紀大了還坐在窗邊的書桌,就著窗邊微弱的光線寫稿,一字一字辛勤的筆耕,覺得是應該幫他「加薪」的。
資深作家的稿費當然不能和新人作家一樣,知名度和文章內容都不能相比,不過,我是不太理會知名度,比較重視文章內容,有時退了有點知名度作家的稿子,被罵得很慘,說我年輕傲慢,我卻自以為是不受成規約束,回想起來覺得年輕時不夠圓融。
在民眾日報副刊工作四年後,我跳槽到台灣時報副刊,台時副刊當時標榜「人與土地」,大量刊用報導文學作品,當時各大報都有報導文學版,一時蔚為風潮,我自己從大學畢業就一直在寫報導文學,採訪農民、原住民、兒童議題,那時平埔族和環保議題的熱潮風行,台灣社會劇烈變動,副刊適時貼近社會脈動,再看到一些風花雪月的文章,就感到索然無味,我退稿了一些比較言情的作品,似乎在南部文壇造成一些負面的批評,主筆或總編輯也會來「關切」,我們是文壇晚輩,因此有些為難,直到有一天,報社發行人來巡視報社,他走到副刊時,特別致意。
「 你們副刊編得很好,謝謝你們,前些日,我和葉石濤吃飯,他很稱讚你們副刊喔。」
我內心很感動,幾年來不知接到葉老多少文稿,翻譯日文的小說,或是評論或小說,現在則是收到他最溫暖的禮物。
從那以後,在台灣時報副刊的編輯工作進行頗順利,副總編輯童錦茂也是一個支持的關鍵人物。
1991年,柴山在吳錦發的號召下,開始在文化界形成保育運動,我、王家祥、鄭德慶、蔡幸娥、黃文龍、洪田俊都參與其中,有一天,吳錦發約葉老一起爬柴山,那是和葉老一起郊遊的美好體驗,旋後,我們文化界又相約了去踏查平埔族遺址,總不忘記約葉老,因為有他在,都很風趣好玩。有一天也和葉老約了不知去哪個地方踏查,我已經忘了地點,我臨時身體不適沒有出門。
中午活動結束後,葉老和莊金國來到我當時岡山的家裡探望我,那是我生命最艱難的時期,那次我受到驚嚇無法言語三天,葉老來看我時,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怔怔看著他苦笑,他以為我學佛出狀況了。
「學佛很好,但是不能沈迷,不然會走火入魔喔。」
我望著他慈祥的臉,只能點點頭,自然又有機會聆聽他說文壇舊事。那次葉老談到他被白色恐怖的親身體驗,出獄後在東部教書,妻子和孩子都在西部,一家人兩地相隔,葉老想盡辦法要調回西部,他想去拜訪教育局長不得其門而入,他也有他的慧黠辦法,他在節日時守在教育局長的家門前一整日,用心做筆記,忙了一天「情報收集」,他鼓起勇氣去敲官僚家的大門,報告他觀察記錄了一天的「收穫」,官僚嚇到了,不久,葉老就如願調回西部,和家人團聚。
「我也有我的辦法。」
葉老說著,又露出他的招牌酒渦,在他風趣的笑談中,我幾乎忘記了自己家事的擾攘。
下午他要回左營了,臨走前,他說岡山的糕餅很有名,要去買個糕餅帶回去給葉師母。
「她喜歡吃糕餅,我出門都會幫她買些點心。」
我又看到他笑起來的酒渦,覺得葉老總也不老,想到他常問年輕作家:
「你要寫作喔,生活會得過嗎?」
他經常是這樣關心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1996年,我孤身出國,在北加州遺世獨立的禪修園區進修,許多人以為我要去出家,也只能讓他們這麼誤解,真相有時是令人難堪的,我的感情世界經歷多年的折磨後,需要好好的休養生息,不然會崩潰的。那時,從台灣傳來北加州的消息中,葉老也非常關心我,曾為我仗義執言,聽說他把傷害我的人痛罵一頓,隔海的暖流點滴在心頭。
2000年,我從北加州回到台灣,有一回電話中問候他老人家,他第一句話就問我:
「妳轉來台灣囉?誠歡喜,生活會得過嗎?要去念成大台灣文學研究所嗎?妳有拿到碩士學位嗎?成大台文系在徵講師,妳若有個頭路,生活就好過了。」
我握著電話筒的心頓時酸了,熱淚盈眶。
2006年,我又回到高雄工作,《文學台灣》的前輩鄭炯明醫師和陳坤崙先生,給我一份專案的兼職差事,為高雄文學館建立作家的數位影像資料,我負責訪問,許裕昱錄影,鄭侑昕攝影,我看著要訪問的作家名單中有葉老,很快就安排去訪問他,十年不見,葉老又更老了,葉老的家還是在左營,依然是幽幽暗暗的,訪問就在樓下進行,葉師母準備綠豆湯要請工作人員。葉老對我們簡短一個小時的錄影感到驚訝,他說黃明川拍他的作家印象拍了三天,我們這短片其實只有三到五分鐘,攝影師說拍很長的毛片,陽春的設備要剪輯不容易,我問葉老一個有趣的問題:
「葉老,似乎您晚期寫的小說愈來愈大膽情色,可以說說這方面的想法嗎?」
「性的主題是很自然的,食色性也。」
我其實也不是道貌案然,是很想說不要寫得太露骨,不過,看到葉老是最開心的事情,因為文化局要幫他出版葉石濤全集,我說到一個出版界的在私底下討論的問題,有沒有版稅?
「人家要幫我出版全集,要耗費很多經費,我已經非常感恩,怎麼敢想這類問題?這不是重要的事情。」
我要說的是文學書在出版市場的寂寞,若是葉石濤全集像《哈利波特》那麼熱賣,高雄文化局賺翻了,那麼自然就要付版稅給葉家,不過,事實上,這也只是我天真的夢想,遇到年輕人不認識葉老的也大有人在,我每每聽到年輕人不認識葉老,心裡就為他們感到惋惜,你們錯過了多麼精彩的一位大文豪。
說到大文豪的風範,要說到他的謙益,報社的人開始和葉老混熟之後,就很喜歡訪問他,我也不例外,有一次大概是中國作家北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北部兩大報又耗資百萬在做諾貝爾文學獎專題,介紹被提名的文學家,那是大成本的製作,不是我們副刊做不到,是經費上沒有這種預算,不過,我們還是要製作一下專題以饗讀者,所以藝文組主任要我訪問葉老,葉老又有意見了,我喜歡他直話直說,真是暢快。
「你們不要老是訪問我,太多人要訪問我了,妳去訪問鄭炯明,他出錢出力辦文學雜誌,默默在做事情,沒有人知道,他才值得訪問。」
這時又更加見識到一位文學家的涵養,永遠的葉老,反觀現在文壇一些作家間的爭端,我心中更加懷念葉老,若是他還在,文壇也許會少些紛擾,他總是直接對人提意見,暗地裡讚美你幫你一把,而不是背後捅你一刀。
他總不忘提攜後進,副刊後來接到許多他為年輕作家寫的序文,我們有些為難,他也直接說誠歹勢,要請他寫評論和序文的作家好多,葉老說要讓年輕作家有出頭的機會,副刊刊登書訊是應該的,這觀念後來也影響到我,我不再排斥刊登出書的序文,有些人的序文寫得很有感情和見解,不過,純粹應酬的序文也不予理會,副刊編輯在報社是小編輯,總有上面的頭頭丟稿子過來,年輕時的我總是瞪著眼睛看這些稿子嘀咕著,我想葉老後來在藍博州的報導文學大量出現在民眾日報時,他也感到無奈。
「民眾日報的新聞版是獨派,副刊是統派。」
這部份是藝文組主任的決定,我個人覺得無論統獨都是歷史的一部份,只要是用心寫的文章都值得刊登,後來呂赫若的專題在民眾副刊刊出,相信是文學史的重要出土。
2012年,我定居台南運河畔,每回開車回爸媽家,民族路是必經之地,車過赤崁樓石精臼時,葉老的小說總會浮現腦海,我常告訴年輕作家們,這就是葉老小說的場景之一,在他還是葉家少爺時,他喜歡在拜訪朋友以後,在這裡吃個小吃,那是府城人真實的生活寫照,我也是這樣啊,在府城住了四十年,我的生活形態一如葉老的小說所描寫,小說反映著真實人生,只是葉少爺寫來那樣自然迷人。
葉石濤文學館活動結束後,我和利玉芳、鄭炯明、陳坤崙、莊金國、年輕寫手林慧瑜,在傾盆大雨中,穿越中庭走到中正路的「度小月」,這裡是我慣常招待中北部文友的地方,我喜歡點擔仔米粉、油豆腐、烏魚子、花枝、白煮肉、蝦捲,算是補請去年我榮獲吳濁流文學獎小說正獎的小宴,我的得獎小說「米蘭婆婆的異想世界」是在《文學台灣》刊登的,我又想到葉老,大家也都想到葉老,我想到報社為他辦的「西拉雅族的末裔」小說討論會,歲月忽焉已經過了二十年了,現在也很少人為新出版的小說辦討論會。
吃過飯,利玉芳、鄭炯明、莊金國去我運河畔的新家喝茶,我們品嚐著網路票選第一名的關廟燒餅鳳梨酥,閒聊著文壇事,我們不勝唏噓的是南部報紙蕭條後,作家的舞台愈來愈少。
「我覺得是文學評論太少。」 莊金國說。
「會寫評論的人本來就少啊。」我說。
「也不見得是學術評論,像是讀後心得也好啊。」 莊金國說。
的確,這幾年南部文學界優異的寫手都潛心寫台語文學,我跟他們接觸後,很佩服他們的文采和毅力,願意為母語文學拍拼,無畏文學市場的寂寞,那遠見是讓人欽佩的,但是有關他們作品的評論實在很少,尤其是來自文學前輩的支持應該會是他們很堅實的支持力量。葉老晚年的遺憾是沒有關注到母語寫作,而優秀的台語文學如陳雷、方耀乾、林央敏、胡長松、陳秋白、陳金順、張德本、李秀、小城綾子……等人的作品,卻從未見到台語文前輩和學者的評介,這是令我感到不解的地方,何以漠視傑出的台語文學成就?我又想到葉老提攜後進的胸襟,不免黯然神傷。
我的窗外看出去是運河,這裡是祖先的台窩灣,文學的台窩灣在哪裡呢?我還在繼續尋找。
--刊登於2013文學台灣雜誌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