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瀕臨畢業，早早就給自己做了一連串的心理建設：不要把什麼事情都當最後一次，來日方長。演練了幾種瀟灑離去的可能（但仍是贏不過徐志摩），甚至寫了一篇名為「捨不得」的作文，末段信誓旦旦地說：「等今年第一聲蟬鳴劃破天際，我就會認命地起身離開，所以就讓我暫時坐在這裡捨不得吧！」

沒想到僅僅關在考前衝刺班裡四天，整面無窗的水泥牆、開很強的冷氣、疊得高高的課本，就阻隔了陽光、夏天和原本與我糾纏不清的「捨不得」。直到畢業的前一晚，由衣櫃裡把制服拿出時才怔忡想起，這是最後一次。我才赫然發現，滿街低飛的燕子不知何時都已失蹤，只留下屋簷下空蕩蕩的燕子窩無聲證明他們有來過。也到我該離開的時候，但會被擦掉的黑板、會被重新上漆的課桌椅、會被重新粉刷的水泥牆，誰能證明我有來過？

不禁想起，就在幾天前，在三年七班的教室裡，我有一個華奢的座位。傍著窗外一片春光，往往讓我花很多時間觀望，從清晨的山抹微雲到日募斜陽冉冉，從春天氾濫成災的紋白蝶到木棉花都落盡、飄起棉絮，然後我慌忙地馱著課業、暮色和離愁走進考衝班。

畢業當天一早，我穿著制服出門，MP3裡盛滿了高一開始陪伴我至今的歌，背包裡一本孫梓評，書籤夾著「麻煩把我搬走」，嘴裏喃喃唸著：「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在考衝班唸書到中午，刻意再回到家，循著我日常上學的路線到學校，最後一次。公車上，我怔然望著玻璃窗映出的十六、十七歲的自己，還有，總是坐在我身旁的你。

和你相熟在雨中，在開往你家的那些公車上。看你開始彈舌頭的習慣性動作，逼你分我一隻耳機聽蘇打綠，隨樂聲公車搖擺，省略了科白，玻璃窗爬滿雨滴，不知道是否音樂太煽情揮發了作用，當主唱的歌聲悠揚在雨中，並不喜歡雨天的我竟毫不在意外頭街景模糊不清，甚至沉沉睡去。在這座小小的島上，大大的城市裡，開進山裡，我常忍不住希望，雨可以不要停，這班223可以一直開下去。

坐在典禮會場，聽兩旁人群仍然嘈雜喧鬧，看台上校長仍然自顧自地講個不停，嘴角輕輕揚起，三年始終如一。笑鬧中我逐漸淡忘離愁，但全校高唱國歌和校歌時，眼眶又泛起一陣濡濕，又是最後一次。

有人拍我的肩，原來是你，來找我拍照。笑著和你聊幾句近況後，坐回座位，不禁又想起，三年來你時時坐在我身旁，乘著公車、捷運，交換了許多故事，經歷了很多電影，看了幾場表演，踏濕了一些雨天，製造了無數的大頭貼；有時穿梭鬧區，尋找著下個季節的衣物；偶爾走進星巴克，點杯香草拿鐵配我們的期末考範圍……。我多想相信以後我們也會如此靠近。

但經歷過幾次相遇復別離，我開始了解，那些信誓旦旦的飯局和電話再聯絡，都會被距離沖淡、被時間風乾。誰知道，當這些現在都斑駁成往事，我們會不會漸行漸遠？誰知道，這一次是否就是最後一次？

而畢業後你將前往桃園。若我仍執意前往南方，我們的靠近是否真的只發生在這三年？當我看著南方鳳凰花開得燦爛，你是否仍在梅雨季裡撐傘？

總之是在混亂中結束了畢業典禮。搭公車回家，左手抱著畢業紀念冊，右手拎著你送的小飛象，背包裡多了一張畢業證書。忍不住叛逆地想，用這張紙就能打發我離開？那麼若我不要這張紙，是否就有留下的資格？嘴裡又唸起：「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公車車門打開，我拭乾眼淚。三年來搭公車總該學會：好戲總會完、雨總會停、到站要下車。

或許，在我們心裡，都留有一個穿白色制服的自己，在大雨讓城市顛倒時，能給彼此一個擁抱，這一切就已足夠。

我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