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場大風暴。風暴外的人看不清也猜不透風暴內的人在做什麼想什麼。

風暴裡的孩子不畏風雨，越是驟雨的夜晚，他越是要外出闖蕩，到柏油路上獨舞，來往車輛猙獰呼嘯，他反而要邁開舞幅，非得濺起一身泥濘才願意站到屋簷下。他走在街上，想微笑就微笑，想哼唱就哼唱，從不在意路人的眼光。他順著風暴的脈動呼吸，信仰風暴的吞吐；踩著和風暴相同頻率的步伐，他懼怕脫隊，可他也懼怕風暴將造成他的平庸，所以他出奇地憤世嫉俗，總想著有天要用文字改變這個世界。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夢想會實現，只因為他最喜歡的樂團在某一次Live對台下好幾千人唱了一句「你的未來不是夢」。他每天都希望就算生命在今天結束也不後悔。那麼書都不用讀了？他真的會躺在草地上看上一天浮雲。他才又開始覺得這想法真是傻到骨子裡。但他總以為自己有用不完的晝夜可以浪費，有足夠的季節可以揮霍，日子可以率性地過。

他總是和其他風暴裡的孩子糾纏牽扯在一起。承受風吹雨打後，一起留下的浹背汗水牽動一種情緒，情緒編織出堅韌的絲線，層層形成他的捆綁。彼此感染淚水，彼此傳遞的笑意，在心中孳萌同種的花。花在夜深夢中綻放，釋放甜蜜的花粉；花香延絲線蔓延，使他的夢中滿是奇香。他總想著，有天要用文字紀念這溫暖動人的一切。但風暴底部有時塵土飛揚、黃沙漫天，惹得他一身烏煙瘴氣，看不清的表情，也沒有靠近看清的勇氣，只能迂迴刺探週遭的反應。迂迴太過免不了失真，總令人揣測成了反面，兩方一身腥味，要小心翼翼地用溫柔擁抱溶解。

偶爾失眠，他乾脆整夜不睡，挑燈夜讀。睥睨整座城市燈火通明，他只定睛看天上的星。風暴上空的星斗總是特別明亮，抬頭就看得見天馬在行空，讓他不禁再畫下幾張夢想的藍圖。想像自己夢想實現的那天，臉上的表情會多麼意氣風發；想像自己有天穿越風暴，和那些星辰一塊放光。有一天，他要用文字，讓全世界聽見自己。但有時他也迷惘，憑什麼他可以相信將來的自己會對這世界造成影響？從前得到的稱讚，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很特別了。近來的瓶頸卻只讓他看見自己的平庸。賀知章對他的文章嗤之以鼻，歐陽脩不需害怕他出人頭地。

書店裡，翻著那些早慧作家的文字，心裡憤恨不平，怎麼只有他壯志未酬？突然，身旁有位男士遞來一本一首詩的完成。耳機裡搖滾樂還響在耳膜裡，「推薦給你。」他措手不及，胡亂點幾個頭，甚至忘了道謝。回到家，趴在床上，把書翻開，給青年詩人的信，頭一篇談「抱負」，他看著看著越來越不耐。在頁角一句「你能堅持一生維護你的理想，施展你的抱負嗎？」喔我不能，他答得很快。翻過頁來，白紙黑字：「我想你一定回答說，你能。」他幾乎大笑起來，作者太高估自己了。過了一會，他開始責備自己，這麼簡單的是非題，怎不選另一個答案？連氣勢都輸人。

過幾天，看見一個成功舞者的自傳。看她一個人走在紐約大街上用破英文問路，看她跌斷腿還咬牙練舞。看到別人比自己悽慘，他心裡就好過。看她當上葛蘭姆首席舞者，看她終於能跟情人長相左右。看別人成功，他心裡就感動。而看到她不停問：「哪天我才可以做到那樣？」他好懊惱。怎麼從小他學鋼琴小提琴又學直排輪，從來不曾那樣問自己卻只學會怨懟？又或許，那位男士當天把書遞給他時，心裡也有什麼期待。當時真應該抬起頭好好道聲謝。

現在他已做好準備。就算有一天，時間會侵蝕他的肉體，世故會剝削他的理想，會被風暴無情的排拒在外，都不要緊。他會更加洗鍊。他甘願永遠用倒立姿態窺探風暴裡的一切，詛咒似的永遠想念風暴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