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08 02:15:55毛錐子

【小說翻譯】 魏恩姐妹(上)

若非那天傍晚撞見了斷絕音訊已有四年之久的 D,我或許永遠不會得知森喜雅的死訊;而若非因為涉入了一連串瑣碎的調查,我也或許永遠不會撞見 D

那天是整週狂風暴雪後一個幡然悔悟的星期天,一半亮麗,一半泥濘。我在自己執教法國文學那所女子學院旁的山城裡,作我日常的午後散步,途中駐足觀看一簇耀眼的冰柱,在一間木屋的檐上滴水。它們在背後那面白牆上的尖銳投影是如此鮮明,使我確信也必能見到水珠滴落的影子。但是沒有。也許是屋頂太過突出,也許是視角出了問題,也許我看的不是正有水珠落下的那根冰柱。那滴流中有種節奏,有種更迭,宛如硬幣魔術一般令我入迷。它誘使我繼續檢查了幾條街上的屋角,將我領到凱利路上,來在 D 還是教師時所住的那棟房子之前。我看著毗鄰車庫檐上所展列一批可觀的透明錐體,襯托在它們青色的輪廓中,而終於獲得了報償,在選定其中之一後,見到可被形容為一個驚嘆號的點,脫離它正常的位置急速下滑——比與它競速的水滴稍快一步。這對孿生的閃爍雖然有趣,卻仍無法令人饜足。或該說是它提起了我對其它光影點心的胃口,使我在一種敏銳的知覺中行進,彿那知覺已將我化為一顆巨大的眼珠,在世界的眼眶中滾動。

透過開散的眼睫,我見到低垂太陽在一部停放的汽車圓背上投射出鑽石般的眩目反光。在解凍的海綿拭拂之下,各色物件又都回復了生動的圖畫感。鋪疊著紋綵的水,流下一條傾斜的街,又優雅地轉入另一條。房舍間的窄道露出點點磚紅青紫而略帶俗豔的珍寶。我首次注意到樸素的凹槽——圓石柱身上槽紋的最後回聲——裝飾著一個垃圾桶,也見到它蓋上的漣漪——重重圓圈從一個古老奇妙的中心擴散出來。路邊列著形狀聳起,帶著黑頭的死雪(被上星期五的推土機鏟子留下),宛如一排發育未全的企鵝,站在活排水溝的耀眼震動之上。

我上坡下坡,蹀蹀踱踱,直踱入一片柔美垂死的天色之中,而終於在一連串被我觀察與觀察著我的事物牽引之下,在我平日用膳的時分,來到一條距我平日用膳地點甚遠的街上,我因此決定試試位在小城外緣的一間餐館。出來的時候,夜已全無聲息也全無典儀地降臨。一具停車計時器在潮濕的雪上拋出拉長的暗影,那瘦削的鬼魂帶著一絲詭異的淡紅。我發現那是來自人行道上方餐館招牌的赭紅燈光。而就在此刻——當我在此徘徊,心中略帶倦意地猜測著是否能在回頭的漫步途中,湊巧碰到一個相同的景象,只不過換成霓虹的亮藍——就在此刻,一部車在我身旁嘎嘎扎扎停了下來,隨著一聲佯作歡樂的驚呼,鑽出了 D

他是在從阿爾班尼往波士頓的途中,路經這個他曾住過的城鎮。我頓時感到一種熟悉的代理式感情在心頭椎刺,接著是一股純屬自身的惱怒。我所惱怒的對象,是在重訪一個原該有哀嚎蠕動的回憶亦步亦趨與之糾纏的地點時,卻似乎全無所動的旅人。他將我拉回剛才離開的酒吧。在慣常的快樂寒喧之後,他以這些隨意的詞語填補了一段無可避免的真空:「唉,我從沒想到森喜雅.魏恩的心臟會有毛病。我的律師告訴我,她上禮拜死了。

那時他還年輕,還氣盛,還狡獪,還未與那溫柔而纖麗脫俗的女子離婚。她從不曾察覺或懷疑過他與森喜雅歇斯底裡的妹妹有過一段結局悲慘的戀情,而後者也從不曾獲知我與森喜雅的面談,也就是她突然召喚我前往波士頓,叫我發誓會去告誡 D,如果不立即停止與絲帛見面,或不離開他的妻子(順便一提,她透過絲帛狂言亂語的稜鏡所見到的這個女人,竟是個潑婦兼凶神),就得讓他被「踢走」的那次【註1。我立刻向他攤牌。他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反正他已決定放棄這份大學教職,要帶妻子遷往阿爾班尼,到他父親的農場上工作。而這整件事,原有可能成為那種持續有年轇輵難分的絕望情況,邊緣上還牽扯著一群群好心的朋友,在普世的隱秘中談論不休——乃至他們當中會有新的親密關係,在其非關己身的愁苦之上建立出來——至此也就戛然而止了。

還記得翌日我坐在大教室臺上的講桌之前,那是正在絲帛自殺前夕舉行的「法國文學」期中考。腳穿高跟鞋的她走進教室,將手上一只皮箱扔在已經堆放著幾個皮包的角落。她稍一聳肩,便將毛裘從她纖瘦的肩頭滑落,折疊起來,放在她的箱上,再與其它三兩個女孩一同來到我的桌前,問我何時會將成績單寄給她們。我說從明天開始算,要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看完考卷。我還記得自己猜測著 D 是否已將他的決定告訴過她——我也為我盡責的小女生感到強烈的悲傷,使我在那一百五十分鐘裡,頻頻凝望在貼身灰衣裡纖瘦得近於童稚的她,不斷觀察著她細心卷燙的深色頭髮,那綴著花飾、帶著當季流行透明紗網的小帽,和帽下她那張被皮膚病割裂成立體主義圖形的小臉,被一種太陽燈曬出的棕色掩蓋,使她輪廓變硬,而其間的嫵媚又因為她在可以上妝之處都上了妝,而遭到進一步的破壞。於是她櫻桃紅的乾裂唇間那點齒邊蒼白的牙齦,和敷色的眼瞼下她兩眸中稀釋的藍色墨水,便成為僅剩的孔隙,可以從中窺見她的美。

翌日,在將醜陋的試卷依字母順序排好之後,我縱身跳入手寫字跡的渾沌之中,而提前來到法勒夫斯基與魏恩那兩本我不知如何錯置了的試卷上。前一份是以幾近可讀的盛裝上場,但絲帛那份卻展示著她慣常幾種魔鬼手筆的組合。她先以極淡極硬的鉛筆開始,將黑色的紙背印出鮮明可觀的浮雕,卻不曾在紙的正面留下任何持久的價值。幸而不久筆頭折斷,絲帛便改以另一枝較黑的鉛筆繼續,而逐漸惡化成有如炭筆的模糊粗大,又因為吸舔磨鈍的筆尖,還在其間添染了一絲口紅。她的答作雖比我預期還糟,卻充滿了劃線強調、前後倒換、和毫無必要的註腳,這種種跡象顯示出一種絕望的用功,彷彿她刻意要以最莊嚴的方式作個收場。然後,她借來瑪麗.瓦勒夫斯基的鋼筆,加上了這段:「Cette examain est finie ainsi que ma vie.  Adieu, jeunes filles! 拜託,Monsieur le Professeur,請與 ma soeur 聯繫,告訴她『Death』不比『D 減』好,但絕對好過『減了 D 的生命』。【註2

我立刻撥了森喜雅的號碼,而她告訴我一切已經了結——早在上午八點便已了結——並請我把那遺筆帶去給她,又在我交給她的時候,綻出含淚的笑顏,為了絲帛將一場法國文學考試移作詼諧的用途而展現出驕傲的贊佩(「她就是這樣!」)。她迅即調出了兩杯酒,手中卻始終不曾放下絲帛的試卷——此刻已濺上了蘇打和淚水——只繼續研究那死亡的信息,而我則不得不開始為她指出其中的文法錯誤,並解釋在美國大學中是如何翻譯「女孩」,否則學生會懵然無知地以「小婊子」或更可怕的法文名詞相喚【註3。這些欠缺品味的瑣碎,使森喜雅心情大振,她深吸一口氣,從她波濤起伏的悲慟中浮了出來。然後,森喜雅手中持著那份疲軟的考卷,彷彿它是一本護照,能讓人通往一個隨意不拘的極樂世界(這裡的鉛筆頭不會折斷,而一個皮膚姣好身入夢境的妙齡美女,將一綹頭髮團繞在入夢的食指上,正在為天國的某個考試沉思),將我領到樓上一個清冷的小房間中,只為讓我看看(彷彿我是警察或一個滿心同情的愛爾蘭鄰居)兩個空的藥瓶,和一張零亂的床,從那上面已被移去了一具溫柔但不重要的軀體,一具每個絲絨般的細處都為 D 所熟悉的軀體。

她妹妹去世四、五個月之後,我開始與森喜雅經常見面。待我來到紐約,在公立圖書館」中展開假期的研究時,她也遷入那個城市,為了某種奇怪的理由(約莫是出於藝術上的動機,我猜),她在由市內橫街所譜成的音階底部,租下了一間在那些對雞皮疙瘩免疫的人們口中所謂的「冷水」公寓【註4。吸引我的,不是她那對我而言過份活潑令人卻步的風格,也不是她那在旁人眼中堪稱美艷的容貌。她有一雙間隔甚寬的眼眸,與她妹妹極為相似,顏色是坦誠的、受驚的藍,裡面有圈深黯的星芒向外輻射。她濃黑的兩眉之間永遠光亮,她鼻孔上豐腴的渦卷也是如此。她表皮的粗糙質地看來幾如男性,你可以在她房中那毫不饒人的燈光下,見到她三十二歲的臉上毛孔清清楚楚向你張開小口,有如水族館中的某類生物。她使用化妝品的熱忱一如她的小妹,而猶添幾分潦草,能讓她的大門牙分霑到一絲胭脂。她的膚色黑得俏麗,穿著的組合品味不算太差,都是由堪稱時髦而類型不同的衣物混合而成,並且還有一副所謂健美的身材。但她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奇特的邋遢,那種風格使我隱隱聯想到政治左傾的熱情與藝術「前進」的陳腐,而其實她兩者皆不喜歡。她基本上屬於中分打髻式的盤卷髮型,幸而在頸後那蓬柔軟鬆亂的馴服之下,還不至於顯得兇悍而古怪。她的指甲塗滿俗麗的色彩,但飽經啃咬也不甚乾淨。她的情人包括一位安靜而笑聲突兀的年輕攝影師,和一對年歲較大的兄弟,在對街有間小小的印刷公司。每當我瞥見她蒼白小腿上的黑毛,透過她絲襪的尼龍,以標本壓平在玻片下的科學清晰性,展現出雜亂的條紋,或當我在她的一舉一動裡,感到她不常盥洗的肉體,在疲乏的香水乳膏之下,散發出雖不顯著卻四處瀰漫,令人沮喪而略帶晦暗陳舊的氣味時,總會偷偷打個冷戰,懷疑起她那些情人的品味。

她父親在賭桌上送掉了優裕家當的大半,她母親的首任丈夫是個斯拉夫後裔,除此之外,森喜雅.魏恩出身的家族可謂良好而高尚。就我們所知,這個家族很有上溯到極北地區島嶼雲霧中某某王室巫者的可能。移殖到一個較新的世界,到一片由劫數已定壯麗可觀的落葉喬木所構成的風景當中之後,她的先祖在初始那段期間,先為黑色積雨雲下的一個白色教堂提供了滿堂農人,然後是令人肅然起敬的一批經商的鎮民代表,以及不少博學之士,譬如瘦骨嶙峋、平淡無趣的江納森.魏恩博士(1780-1839),在「雷克辛頓號」蒸汽船大火中喪生,後來因此成為森喜雅那張傾斜桌子上的常客【註5。我常有想將族譜頭下腳上顛倒過來的衝動,終於在此得到了一個機會,因為魏恩王朝能夠流芳後世的,正是它的末代子嗣森喜雅,也只有森喜雅。我所指的,當然是她的藝術天才,是她那些可喜、歡愉,但不甚流行,每隔一大段時日才會有她朋友的朋友購買一幅的畫作——我也極想知道她去世以後那些都到哪裡去了,那些使她房間為之一亮的坦誠如詩的圖畫——金屬物件栩栩如生的影象,和我最愛的《透過擋風玻璃所見》——在半為霜翳的擋風玻璃上,一縷澄瑩的涓流(來自想像的車頂)淌過它透明的部分,而彼方是天空寶藍的火焰和一株綠白相間的冷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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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題〈The Vane Sisters〉,於1951年寫成後,即遭《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雜誌以「本刊不登『離合體』(acrostics」的理由退稿。遲至1959年,方載於美國的《哈德遜評論》(Hudson Review)與英國的《邂逅》(Encounter)兩雜誌。1966年,收入《納博考夫四重奏》(Nabokov's QuartetNew York: Phaedra)集中。

【註1】絲帛Sybil)一名,溯自古希臘的「女預言師」sibylla)。其中專司傳達阿波羅Apollo神諭的「埃勒斯雷的女預言師」Erythraean Sibyl),會以樹葉寫出預言,而其中每字起首的字母,皆可合組成為其他字詞,是為「離合體」之始。

【註2】這段充滿錯誤的文字意思是:「考試完畢,我的生命也到此結束。再見了,女孩們!拜託,教授先生,請與我姐姐聯繫……」

【註3】法文fille」一字,在與修飾詞合用時是「女孩」或「女兒」,但獨立使用時則可指「妓女」。

【註4「冷水」公寓("cold water" flat):缺乏熱水爐、空調機等現代設備的公寓。

【註5】「雷克辛頓號」(Lexington)是 1835-1840 年,往返於紐約、波士頓間航速最快的蒸汽輪船,於 18401月失火沉沒。因此江納森.魏恩博士的卒年與死因,其一必屬不實。


【圖:John Currin, The Go-See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