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10 16:35:28Emma
【味蕾拼圖】 紅燒魚
記憶裡的紅燒魚,味道是屬於古老鄉村的。媽媽說,紅燒魚是她小時候家裡有廟慶或宴客時,外婆常準備來招待賓客的佳餚。
不同於大江南北的常用的細嫩黃魚,這道鄉村口味的紅燒魚只採用多刺的虱目魚,而且只有虱目魚才對味。這道菜摻雜著台南陽光的酸甜香辣,調味著我母系家族傳承的樸實,曾滿足著我童年時貪婪口腹所渴望的幸福。即使我成年後離家,常三不五時夥同著朋友吃遍各式餐館,也從不曾嚐過相同的味道。
據母親的描述,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四○年代,油炸後香酥鮮嫩的虱目魚就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了。當然,味道單一的炸魚不能顯出待客誠意,所以外婆將爆香後的蒜末、蝦米、辣椒,加上切絲的洋蔥、冬筍、乾金針、香菇、瘦肉一起煨煮,最後調味上鹽巴、紅糖、黑醋,再用地瓜粉勾出薄茜汁當配料。就這些單純配料,其實也算上是一道好吃的菜了,但紅燒魚的特別就是要在配料起鍋前,再將炸好的魚放進鍋裡悶燒片刻,等那些細碎的大地食材調和著鮮魚的甜美,最後,大盤一扣,菜上桌了。
外婆是勤奮樸實的農婦,從我認識她開始至之後的三十多年歲月中,她永遠都是將長髮整齊挽於腦後梳成髻的模樣,圓胖的臉龐常瞇著眼刻著笑,彷彿從來不曾年輕也不曾老過。在台南的鄉下,她每天有忙不完的農事粗活,還有養雞餵豬燒柴用大灶煮食等瑣事佔滿著她的生活。廚藝,對她來說是一種奢侈生活的浪費,所以,紅燒魚成了她傳承給女兒們的唯一豪華菜餚。
我的母親,結婚後從農村進入了都市,婚後生活的貧瘠,使她成為坐困家中為吃穿發愁裡的主婦。於是,粗茶淡飯成為一種習慣,她只知道丈夫是天、子女是地,而且總是安靜、習慣地在這片天地中遊走。她沒上過幾次館子,沒出過幾次遠門,雖然年代變了,她卻和外婆一樣是屬於小天地裡的小女人。
然而,我的父親卻是個浪漫又多愁的男子。他結交五湖四海的朋友,愁悶來臨時就沈醉在杯中物的麻痺中。偶而,他興致來時會帶回一些所費不貲的食材,比手劃腳的教導母親將材料變成他在大餐館裡嚐過的味道。手拙的母親在這樣的訓練下,漸漸的有一些堪稱廚藝的技術,再繼續謙卑的伺候著父親那張挑惕的胃。即使如此,當家裡變成大食堂擠滿父親那群朋友時,在划拳飲酒的叫陣聲中,贏得最多讚美的菜色還是傳承於外婆的紅燒魚。
小時候的我並不喜歡家裡的高朋滿座,更討厭那些大人在酒足飯飽後的失態模樣。而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分食那些在饕客們手下殘存的紅燒魚,讓那些豐富的材料與羹汁加在白飯上,伴著我複雜的情緒滑吞下肚。在刀砧與鍋鏟的鏗鏘聲中,氤氳的廚房熱氣並沒有把柔弱的母親擊倒。即使有再多的不滿與愁苦,她依然默默的做出一道又一道的紅燒魚,一次又一次縱容著父親與朋友的飲酒醉樂,再一遍又一遍的於煩愁與眼淚中收拾杯盤狼藉。
後來父親病了,生病後的煩躁與驕傲,讓他拒絕親朋好友的到訪,紅燒魚再也匯集不了高朋滿座的喧囂。數年後父親去世了,之後我只再嚐過一次紅燒魚。那時,母親說:「特別燒給你吃的,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這道菜了。」
懷著很期待的心,我興沖沖的舀滿了一大碗。好懷念的味道,但和以前卻不一樣了;因為父親的緣故,母親已經做不出相同味道的紅燒魚了。她拿捏不準恰到好處的酸甜,也沒有加上嗜辣父親所喜歡的辣度,滿滿一盤的紅燒魚因為只燒給我吃而只使用半尾魚,所以連魚香也似乎不夠濃郁。
「嗯,好吃。」我假裝津津有味的大口狼吞著,殘酷地對著在一旁觀看的母親說:「不過,以後不要再特意煮給我吃了啦,準備這菜那麼麻煩,還有,我又吃不完--」
現在,母親已經好久沒再做過這道菜了;而我,也沒有準備學會燒這道外婆和母親的紅燒魚。即使我熟悉這道菜所有的作法與程序,卻從不曾在為人妻後親自操刀演練過。我,不想成為一個將青春浪費在廚房的女人。於是,紅燒魚的味道慢慢從我記憶裡淡出了。
我不知道,多年之後,我會不會改變主意也燒這道菜給我女兒吃。我只知道,那樣的酸酸甜甜,是屬於女人的悲喜故事與心情,這些,都會在這道菜中被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