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桃園縣文化局出版--婦女寫作班成果集--開一扇文學的窗一書中

題目:團圓

台灣中部的海線小鎮，初夏的西南風夾著暖陽，透過窗邊清一色的木麻黃，
竄進三年乙班教室裡，好一個課本裡說的「風和日麗」。

同學們拉長聲調，用力地念著課文，阿萍想起那次，才一不留神就被老師從
座椅上揪起，一路擰著臉頰扔到講台前罰青蛙跳。她最痛恨蛙跳時，自己那破鞋
跟敲在水泥地上發出「1.喀!2.喀!1.喀!2.喀!」的聲響，好像在邀請沒事的同學觀
賞這場好戲似的，這次她賣力地念出聲來； 雖然將近中午時分，肚子早已咕嚕
咕嚕，餓得受不了。

李老師的眼睛最厲害了，不時雷達般掃過班上50幾個人的臉孔，常常很精準
地揪出沒有張嘴念課文的人；原來是嘴巴裡偷含著上課前才塞進嘴裡的咁仔糖，
或是心不在焉的人，她的嚴厲是出了名的，常是清脆的兩巴掌落在心虛的小臉上:
「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阿萍的外婆對於李老師卻是相當滿意，她對「嚴師出
高徒」這句話是深信不疑，阿萍的尾姨就是在李老師管教下，功課好，又聽話。

上到國語課文「爸爸打漁去，為什麼還不回家」這一課時，阿萍總想著「媽
媽賺錢去，何時才能回家?」一些知道阿萍家裡事情的頑皮男生，在念到課
文裡的「爸呀爸呀只要你早點回家，就是空船也罷」時，特別朝阿萍擠了擠眼睛，
竊竊私語著，但她早已習慣了。阿萍常用逗趣的搞笑轉移掉同學的注意力，唱遊
課時，她拿手的表演，常讓人忘了她和其他小孩的家庭有什麼不同。三年級下學
期，老師在她的成績單上評語寫下「早熟」二個字。

阿萍住在外婆家，她和念一年級的弟弟住在外婆家已經三年多了。一年級新
生入學時，媽媽來不及為她買回來國小的制服，阿萍只任憑兩位阿姨手忙腳
亂地擺弄，像一尊洋娃娃一樣，阿萍乖巧地換上阿姨的舊制服，那長過小腿的藍
色裙子和寬鬆的白上衣底下罩著她小小的身體，頭髮修短了，露出清秀的五官，
像是一下子長大了不少，「阿萍像她爸爸，眼睛比我們漂亮，鼻子也好挺」「你媽
是我們姐妹裡最水的了」阿姨們常這麼讚著阿萍，阿萍也知道自己與阿姨不同，
尾姨頭髮又黃又稀，平板的五官得自外婆的真傳。但尾姨是外婆的貼心幫手，她
最懂外婆心思，最得外婆疼。她大阿萍5個年級，開學那一天，帶著阿萍到教室
報到，鄭重地告訴她:老師喊到自己名字時一定要大聲回答「有!」…「你上一年
級了，長大囉!」。那一天，阿萍的弟弟拖著二行鼻涕抱著貓咪蹲坐在竹籬笆前，
痴痴望著穿上制服的姐姐斜揹了一個大書包和阿姨走過「姓陳的」小村子，再穿
過長長的有濃濃藥味的藥廠防火巷，到鎮上念小學。

阿萍的媽媽住在另一個熱鬧的鎮上，在某家生意不錯的海鮮餐廳當服務生，
阿萍曾經去過幾次。為了賺錢養阿萍和弟弟，把她倆安置在娘家。外婆一共
生了9個孩子，大的舅舅們都成家自立門戶了，留在身邊的是在街上當學徒、脾
氣壞得嚇人的尾舅、念國中的三姨和尾姨。鐵路旁的農村景緻，倚著鐵鉆山的一
大片稻田中央那座沒有鄰居的典型鄉下農舍，便是外婆的家，屋子後面那條小小
的大甲溪支流則是姐弟倆夏天的澡堂與遊樂場。外婆有雙巧手，能編織精緻的大
甲蓆，也能無師自通地為自己及阿姨們裁製衣服，她常說的幾句話有:「這個家，
要不是我撐著，早被你外公毀光了」、「若不是我這麼會打算，憑你外公，可以做
什麼?」還有這句最教阿萍迷惘不已的一句話:「世間上，沒人親像恁老母那麼
憨….。」

「憨」?阿萍常反覆思索這句話，但怎麼想都想不通。阿萍的媽媽，時常在阿
萍夢裡出現的美麗身影，打扮入時，身上有粉的味道，那味道，好聞極了。
每晚睡覺前，阿萍都躲在棉被裡喃喃地向觀世音菩薩懇求，願自己的媽媽永遠不
會死，弟弟不會死，自己也不會死……，把被子的一小角哭成了一片乾硬的淚漬。

特別是剛落腳到外婆家時的那段日子，最難捱。弟弟喜歡啃排骨，有一回拜
拜時，餐桌上出現的排骨常使弟弟口水直流，但當筷子落下時，尾舅惡狠狠的眼
神及隨之而來的怒罵:「你給我挾看看?沒牙還想啃排骨!」嚇得弟弟含著淚快快把
飯扒完，趕緊下桌；尾舅在媽媽面前，則又是另一種嘴臉了，阿萍的媽媽以為尾
舅對孩子所有嚴厲的教訓都是有道理而且是為孩子好，因此，姐弟倆發出的訊息
經常被媽媽忽略掉。阿萍因為是姐姐，比較懂事了，比起弟弟來，受到的委屈像
是比較少，但這寄人籬下的滋味，在阿萍心裡，可是一清二楚。

外婆老是叫窮，媽媽給的錢，外婆總嫌少，有一次，阿萍在門縫邊還親眼瞧
見外婆把幾張鈔票用力掃到地上大罵:「這二個孩子你自己帶回去養啊!帶回去!
帶回去!」原來那一次是為了外婆想多拿些月費，媽媽有困難，外婆的脾氣就一
發不可收拾。每當阿萍的媽媽來看完小姐弟回去後，外婆嘴裡就開始不停地唸著
些粗魯的咒罵，她似乎相當痛恨那小姐弟見了母親之後，那種有了娘疼、有人依
的嬌樣，與平日總是得賠小心，不敢惹外婆、尾舅生氣的樣子有極大的不同，這
樣令她厭惡的原因不知是為什麼?阿萍並不懂，她只是不斷告誡弟弟:「千萬記得
不要得意忘形啊!等媽媽走了，你就慘了…。」

阿萍總在媽媽答應要回來看她的那一天，早早就帶著弟弟在鐵路旁的小路上
邊玩邊等，小路的草叢中，不時有四腳蛇鑽進鑽出，小腳丫在熱燙的石子上跳來
跳去。而他倆總是雀躍地跑上跑下，不停地瞇起眼睛，望向小路筆直的盡頭，直
到出現了一個黑黑的、緩緩移動的小點點，有時是花色的，有時是素色的身形，
姐弟倆會忘情地直奔前方，忘了腳下碎石子的刺痛，趕到媽媽跟前時，總搶著為
媽媽提包包。媽媽留下來過夜則是最高興、最令人期待的了，那一天，阿萍才覺
得自己是幸福的，晚上，阿萍一定要佔據媽媽的手臂一整晚，緊緊擁著它入睡，
感覺才踏實，才安心，而最難受的，便是媽媽離去時的不捨了，姐弟倆會陪著媽
媽走著那條小路，用最慢的步子走著，不斷地探問再見面的日期:「是不是這禮
拜再過的那個禮拜呢?」深怕媽媽這一走，便不會再回來了。

終於念完最後一課課文，老師交代好作業，這上半天的課，不吃午飯便放學
了。阿萍走出教室，遠遠地瞧見那學校的矮牆邊站著的，可不正是自己的媽媽嗎?
姓陳的村子有個男生與阿萍爭辯過媽媽到底是「服務生」還是「酒家女」，阿萍
氣得想揍人，但她原諒他是個土包子。他們的媽媽怎比得上自己的媽媽呢?姓陳
的村子裡的婦女們個個是清一色斗笠加袖套，一副種田人模樣，現在，他可是在
一旁盯著自己的媽媽出神呢!阿萍興奮地奔向媽媽:「媽媽!真的是媽媽呢!」阿萍
抬頭看著媽媽，她發覺媽媽今天真是美極了!媽媽有30歲了，皮膚白晰，身材豐
潤適中，像籬笆裡盛開著、吐著花蕊的扶桑花，但又是白扶桑，因為她媽媽的美
就像是款款地唱著”春花夢露”這首歌的淒涼弱女子那樣的美，風塵僕僕、浪盪在
江湖的美。她今天像是刻意打扮過，穿了一雙尖頭細跟的包鞋，碎花連身洋裝；
她很少穿花花綠綠的衣裳，即便是花色衣裳，也是極淡的花樣，白底的淺色布料。
阿萍看到媽媽的眉毛，今天描得特別仔細，媽媽特別在意自己的眉，總覺得太稀
疏，因此，每回上妝都必須花費一些時間去描繪它。媽媽蹲下來問:「弟弟呢?餓
不餓?媽媽帶你去吃飯好嗎?」倆人到低年級教室去，接走了剛上一年級，怯生生
的小弟。姐弟倆一邊走著，互相交換了神秘又納悶的眼神，媽媽嘴角淡淡的笑令
人猜也猜不透是好事或壞事，空氣中飄浮著一絲絲幸福卻又有著一點點不安的味
道。

順著學校的矮牆走出去，街邊有一部停下的125機車，一個個頭不高、前額
油亮的中年男子斜倚著車子，緩緩抽著菸，眼光朝向母子三人。正午的太陽曬在
阿萍頭上，阿萍只覺得頭腦發脹，弟弟早已滿身大汗，天真地問媽媽:「媽媽，
我們要去裡啊?」阿萍瞇起眼睛，望向街邊，心裡有個令她快要窒息的答案，卻
不敢開口，而媽媽正帶著他們往那呼之欲出的答案走過去，腳步停在125旁時，
阿萍緊張得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卻木然地把目光直直盯住地上忙亂的小
螞蟻，始終不敢抬頭。

男人蹲下來，牽起阿萍的手問道:「阿萍啊!你咁知我是啥米人?」阿萍只覺得
眼睛好難受，不知是被男人手上的香菸薰痛了還是怎麼了，她別過頭去揉眼睛，
不發一語。男人接著喃喃自語般說著:「都生份了，都生份了…」阿萍知道，眼
前這位，便是自從懂事以來，大人們口中所說的「壞人」。他的容貌印象雖已模
糊，但此刻的她卻立刻能感應到他與自己的關聯。她還記得那個夜晚，夜很黑、
也來得很急，她來不及向玩伴們說再見，也忘了帶走她心愛的洋娃娃。

阿萍的媽媽當年，帶著二姐弟離開的事，在那鄉下小鎮的菜市場，曾引起一
陣不小的議論:「安仔的細姨仔跑掉了!」

幾年來，男人不斷打探母子三人的下落，阿萍她媽總能像母貓叨走小貓般地
迅速帶著孩子遷移，從這個鄉鎮流浪到那個鄉鎮，直到小孩學齡時，才不得不將
他們落腳在娘家。阿萍的外婆對於這個大女兒是極為不屑的，認為她簡直是個麻
煩，她常取笑她最笨的事莫過於當人細姨，被一個男人拴在身邊，最慘的是還生
了二個孩子來綁住自己，再再成為女人靠本能賺錢的絆腳石。這世上的確是有笑
貧不笑娼的母親!

男人臉上堆滿了笑，急切地再問像是被點了穴的阿萍:「你知道嗎?我是恁爸
爸呢!你不通憨憨呢!」阿萍的媽媽則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拉了拉男人的袖子說:
「阿萍真巧呢!鳳飛飛的歌每一條都會唱哦!」說完還興奮地搖著阿萍的身子: 「唱
一首!快唱一首!」阿萍仍是無法開口說一句話，只是盯著地上，不斷咬著指甲旁
的小肉刺，有一些甚至都滲出小血珠了。男人歛起笑容，搖搖頭，深吸了最後一
口菸，踩熄了菸蒂，轉身一把抱起弟弟問:「阿你呢?阿弟啊」被這強而有力臂膀
高高舉起的弟弟開心地笑了出來，他被放在125的前座油箱蓋處，好奇地把玩著
機車把手旁的鬚鬚，男人則像陷入回憶中似的安靜了，一隻手不斷搓著弟弟圓圓
的髮旋出神，深鎖的眉頭，顯出他心中的煩憂。

「媽媽，我好餓!」阿萍終於開口了。

男人的眼裡突然反射出充滿心疼的波光，他激動地抱住阿萍，用顫抖的聲音
向阿萍的媽媽說:「回來好嗎?你這樣在外面流浪也不是辦法啊!」

阿萍被他的樣子嚇著了，開始啜泣，進而哽咽地上氣不接下氣。
弟弟見到這情景，也在摩拖車上大聲哭了起來，轉身要媽媽抱他下來。

「你放心啦!沒有你，我一樣可以把小孩養大。」媽媽把弟弟抱下車，一邊彎
下腰，理著弟弟的衣服，一邊用細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阿萍有時很不明白媽媽，就像媽媽似乎也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其實是一個”真
正”的家、”真正”的爸爸。上回，她到媽媽住的地方時，有位叔叔也在那兒，他
很親切地跟阿萍說話，並且帶著阿萍去買了許多禮物，送給阿萍。媽媽告訴阿萍，
過一陣子，要改口，叫他一聲”爸爸”才行。那位叔叔，已和阿萍的媽媽住在一起
了。只是，他畢竟仍是個有老婆的人。

125機車在微風中靜靜地駛著，弟弟雙手聽話地緊握住機車照後鏡，不時回
頭向姐姐露出得意卻又靦腆的微笑，圓圓亮亮的黑眼珠閃啊閃的。阿萍夾坐在爸
爸與媽媽之間，小臉緊貼著爸爸的後背，不知道爸爸的125要騎到哪兒去?只見
身後的媽媽花花的裙擺高高地揚起，好像在向街上放學回家的同學們宣告著這個
特別的日子，全家團圓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