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念 (林捷津)
外婆住在離家一小時車程的「番仔寮」,一個遺世獨立的小村落,罕見人跡的村道終日靜悄悄,彷彿遺落人間的一枚小卵石。
喜愛看書,能吟古詞做新詩的父親感嘆,難與大字不識幾個的母親作心靈的溝通;家道中落的他,骨子裡仍殘存落魄貴族的優越感,自然也沒有把妻子的娘家放在心上。
母親很少回娘家,更不可能在娘家過夜。趁著父親上班後,我們出了村口,連乘二班客運車;下車後,母親雇了一輛三輪車,沿著泥土小徑卡搭卡搭地趕著路。
車夫吃力地踩著踏板,襯衣逐漸被汗水浸濕了貼在背上;而回外婆家的路似乎走不完,我總在一片片的芒果、龍眼、柚子林中睡得口水直流,直到「機乖」的煞車聲響起,張開眼,清癯的外公已站在眼前。
我隨著母親通過紅磚圍成的天井,進入一間陰暗潮濕的廂房,踩上泥土裸露的地面。木板床上的身影移動著,帶著難掩的喜悅:「綢仔!來!過來」
「阿娘!」母親走向床沿,坐了下來。
「阿嬤!」我怯怯地跟在母親身邊。這裡比父親的家小多了,也暗多了,空氣中飄散一股濃濃的霉味。
不良於行的外婆裹著小腳,一身灰黑,和屋子的顏色幾乎重疊,沒注意看,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伸出手在枕頭邊的小布包內掏出一小捲以橡皮筋綁得緊緊的東西,只見母親忙不迭地推拒:「阿娘,不要、不要……」
「拿去,這是你阿兄乎我耶,我用不到……拿去,你一群孩仔要飼……」透進窗櫺的微弱光線,我認出了鈔票的模樣。
無法下床的外婆目送我們離去,我聽見母親抽鼻的聲音,也瞥見閃過的淚光,却已懂得視而不見。
拉著外婆溫暖的大手,祖孫倆相偕到村裡廟口逛菜攤、買糖吃,或夜晚依偎身旁、抬起小腿橫過肚腹入夢……這分美好貼身的經驗並沒有在我的真實生活中出現過。
外婆活到七十出頭,與她面對面的次數,十根手指頭數不完。然而,床上的黑影和令人動容的母愛流露却深植記憶。發生在我們每次回外婆家的房內,她總隨時藏著一捲小額鈔票,準備給不知何時才能偷偷跑回家的大女兒。
母親承繼了外婆的慈悲,相同的情景也曾發生在我那段困頓的歲月。如今老人家皆已遠去,但每思及這段往事,胸中猶滿懷感觸,眼睛隨之湧起一陣熱潮……
(2011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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