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捷爸，爝娟現在全身緊縮畏寒，素娟剛回去，我已請她再趕過來……」民國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接到佳玲的電話，我交待有狀況要馬上通知我。

臨睡前放在身旁的電話沒響，我知道，小娟娟已撐過建國百年了。

第一次看到小娟娟，是在慈濟嘉義聯絡處。那是公元兩千年，陳美羿老師南下講授筆耕課，雲嘉南的文宣人員集中到嘉義聽課。從簽到表中看到「陳爝娟」，因為名字很特殊，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之後，小娟娟開始跟我跑花蓮營隊，專責場記。她很擅長寫花絮、小品文。一段時間後，我開始要求她採訪寫長篇。一開始，她很害怕，抗拒不敢寫。

我說：「妳小品文寫得那麼好，會寫小品文就一定可以寫長篇；妳就把故事分成幾個小品文來寫，再把小品文串連起來，不就是長篇了；難道，妳要一直當『小品爝娟』嗎？」

終於，她開始試著寫長篇了。年年跟著我跑各種營隊的歷練，加上大型營隊常有美羿老師指導，小娟娟的寫作技巧更見成熟；慈濟的各種刊物，漸漸出現她的文章；也寫出了她的信心。

慈濟的文史志工名稱，從最早的「文宣」，到「三合一」，再到「人文真善美」後，童素娟和小娟娟也先後承擔起「人文真善美」的幹部；在我淡出花蓮營隊的檔案工作前，除了在地的工作，她們還是一樣年年跟著我跑花蓮營隊，是我團隊中的兩大主力。

在一次的營隊中，團隊成員之一的賴靜枝給我的場記署名「小枝枝」；然後，有樣學樣的爝娟就自稱「小娟娟」；於是，年齡較大的童素娟只好變成「老娟娟」了。這暱稱，多年來就一直這樣沒改變過。

小枝枝和小娟娟也是這個團隊的開心果；曾經在一次營隊的晚上，我開車載著她們要到「彩韻」沖洗檔案照片，已去過Ｎ次的我，那天不知怎麼搞的，就是找不到「彩韻」。小枝枝不時數著：這裏經過兩次了……三次了。突然，小娟娟冒出一句：「想不到花蓮市這麼大，繞兩個小時了還繞不完……」笑翻了一車人。

在檔案製作及團隊運作，老娟娟已能獨當一面，後期都已由她在主導，我只是在那邊安定她的心；小娟娟還是專司她的寫作領域。偶爾，我會帶她們出去走走，看看別人在這方面的作品，取人之長來補己之短；還曾帶著她們跨海到金門，和當地的人文真善美分享相關作業。

前年的五月二十日，小娟娟因全身皮膚泛黃住進了大林慈濟醫院。趕到醫院看她時，我還笑稱她已成佛了，因為「阿彌陀佛身金色」啊！手術完成，我進去看從胰臟割下來的腫瘤，當時醫生就說，不用化驗就可看出是惡性的。出院後，小娟娟徘徊在要或不要續做化療之間，最後選擇在柳營奇美醫院醫接受化療。

去年元月份，小娟娟去了一趟四川，回來被我結結實實地唸了一頓。我告訴她，做慈濟是細水長流，動過大刀，還在做化療，不可以那麼累。她說不會感到累啊！是這樣嗎？之後看到的照片是她還會幫災民搬米；聽到的訊息是她已累到身體不舒服，晚上仍硬撐著參加會議！

之後，好好調養的她，不論是精神、氣色都讓大家都認為恢復得很好，卻在五月份跑玉井記錄八八水災援助工程時，在關山中暑了。之後狀況急轉直下，開始出現背部疼痛；那天在台南靜思堂遇到她，她說無法躺下，都是坐在椅子上睡覺。不久，就發現肝有一個兩公分的腫瘤，是轉移了。

接下來的化療、電療，並沒讓腫瘤縮小，雙腳並開始出現水腫。老娟娟一直期盼，我們能再帶小娟娟出去走一走；小娟娟也說，等水腫消退，大家再一起出去透透氣。但，水腫一直沒改善，並開始出現腹水。

十一月十八日，是小娟娟再度病發以來，和我聊得最久的一次。聊台南人文真善美的現況；聊到花蓮營隊的種種趣事。小娟娟的媽媽說，小娟娟每次去花蓮都會被蚊子叮得很慘。我說還有一個人也很怕蚊子；小娟娟說：「只要小枝枝在我旁邊，蚊子就會去找她，比較不會找我。」

這天，悅師父也問到了面對人生最後階段，心裏可有準備？小娟娟說，她已準備好了；轉頭看了媽媽一眼，小娟娟說，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媽媽。說著說著，淚水滑落了母女的雙頰。要小娟娟放下相依為命的母親，這怎麼可能呢！

在人醫會高以信醫師的安排下，小娟娟於九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住進台南市立醫院。十二月一日知道小娟娟住院後，立即到市醫探視，那天她還在發燒；當晚出現敗血症，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施打抗生素搶救。隔天，小娟娟的精神很差，讓我們擔心不知還能撐幾天。和老娟娟在幫小娟娟挪身體時，老娟娟示意我看小娟娟背部突出的骨頭，著實令人心疼不已；要幫她翻身時，小娟娟抓著我的手，我可以感覺的出，那力量是那麼的微弱。

在她耳邊，我輕輕說：「爝娟，把心放空，要記得我們是最優秀的團隊，我們都在等妳回來……」微開雙眼，小娟娟點點頭；我是想說：換個健康的身體趕快回來。但說不出口，怕當場會掉下淚來。

回到家，寫了那篇「風中殘燭小娟娟」，美羿老師驚呼「天哪！我們的寶貝小娟娟！」並說要小娟娟等她，她下週要來看小娟娟；黃基淦表達了心中的不捨，因為小娟娟還那麼年輕，又那麼善良、貼心……

接連幾天施打抗生素，狀況逐漸穩定下來。精神狀況好的時候，那俏皮本色馬上顯露無遺，和以前的團隊夥伴可以聊得病房充滿笑聲。十二月八日，她肚子絞痛拉了六次；隔天我肚子痛，上完洗手間出來後跟她說：「妳今天不可以再肚子痛，因為我已幫妳分攤了。」摸摸肚子，她說：「你沒有全部分攤，還是有一點痛。」才剛和高醫師談完大體捐贈，在喝可樂時還可以舉杯對我說「乾杯」……

老娟娟說，小娟娟真的很乖，很孝順。那天兩個人淚眼對淚眼，就是因為小娟娟談到，媽媽自己沒生小孩，領養了她，就是希望老了有個倚靠；沒想到她卻比媽媽先走，反而拖累了媽媽……

偶爾，小娟娟也會問「為什麼無法坐起來、為什麼無法下床」；高醫師也曾評估，如果小娟娟臀部的傷口癒合，可以坐輪椅，是否可打止痛劑後，我們帶她出去走一走。可惜隨著她的身體每下愈況，無法如願。

日子漸漸接近年底，小娟娟的精神狀況也逐漸萎靡；高醫師說，小娟娟的狀況已是油盡燈枯，就看熄滅的時間點在什麼時候。相信嗎，這時的小娟娟，依然不脫俏皮本色。那天早上，林進財師兄在幫她按摩腳掌的水腫時，抬起手來抓癢的小娟娟竟然還會說：「歹勢，我偷抓一下癢。」

2010年的最後一夜，小娟娟出現危急狀況，剛回去馬上又被佳玲呼喚過來的老娟娟，一直叮嚀著：「妳一定要撐到天亮，千萬不要選在這個時候……」

民國一百年的第一天，小娟娟的臨終狀況愈來愈明顯，心電圖起伏不定。趕來探視的高醫師說，小娟娟的意識已不是很清楚。彎下腰，握著她的手，我輕輕地說：「妳很勇敢，已撐到民國一百年，記得妳是最優秀的，該放下就放下，隨佛菩薩走；不要忘了快回來，我們團隊都在等妳……」

十點左右，打過止痛劑，素娟和美秀各握著小娟娟的一隻手；佳玲拿著上人的法相，我們開始念佛。只要小娟娟一張眼，佳玲就趕快把上人法相拿到她眼前。老娟娟時而叮嚀：要記得上人，記得慈濟，不要跟錯了。

十一點多，小娟娟突然喊著：放低一點！放低一點！把床頭一直往下，小娟娟幾乎要躺平了，突然又哭喊著：上！上！然後，一下子要往上，一下子要往下，後來已痛到無法說話，只能用手指比。操控著病床的老娟娟不由得哭喊著：「不要再讓她痛了！」另一邊的美秀也是啜泣著淚水直流……

午後，媽媽到了，唯恐要幫小娟娟換旗袍，我在那邊不方便，所以先回家視狀況再過去。晚間去電詢問，小娟娟已排出大量穢物，洗好身體，換上旗袍，我心裏有數，時候快到了。

等到深夜十一點，老娟娟來電說，因為心電圖一直沒變化，所以她先回家了，要我先休息再說。凌晨一點十五分，老娟娟來電：「明捷爸，剛通知心跳已降到七十，我要馬上趕過去了……」

匆匆披上衣服，兩點趕到醫院，小娟娟已在一點三十四分功德圓滿，脫離苦海了。坐在媽媽的背後跟著助念，看著她有點散亂，因勞心而迅速增添的白髮；想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悽；再想到今後她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如何渡過思念女兒的漫漫長夜，不由陣陣酸楚湧上心頭……

天亮了，許寶田師兄聯絡上了成大醫學院的溫老師；七點半，小娟娟的大體移出了病房，準備送到成大醫學院做醫學生的無言良師；列隊在門口的法親合十作禮跟在後面送行；此時，撐了一整晚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

八點十分，眾多法親齊聚成大醫學院，準備為小娟娟做最後的助緣；八點二十四分，由救護車運送，刻意繞經家門口的大體抵達醫學院地下室，聲聲佛號伴隨著小娟娟乘金蓮而去；相信她很快會乘願再來……

2005年的慈濟技術學院「英文語用研習營」，老娟娟找來黃千娟加入團隊。慈大快健營的常住爸爸，台中的林昭雄是這個營隊的攝影；2006年的慈濟大學「快樂健康營」，三個「阿娟」再度一起出現。此後，每年的快健營，林昭雄總會問我一句：「你那『三娟』呢？怎麼沒帶來？」

「明捷爸，你那『三娟』怎麼沒有帶來？」想到即將到來的寒假快健營，林昭雄的必然一問，頓時，我的心又痛了起來……

2011.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