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3 03:28:17夜華蓁

火車浮世繪

    南來北往的火車,我是常客。形形色色的眾生,眼底靜觀。


    搭乘自強號往返嘉義和台北的三個半小時裡,我除了補眠,便是閱讀書報,或觀看窗外風景,觀看車內鄰近周邊,不時會撩動我的想像力的,那些陌生的乘客。


    車廂內通常很安靜,大家都在睡覺和滑手機。偶然出現的高聲話語,便如劃破屏風的刺刀,突兀又銳不可擋,戳亂每個人的心版,讓人分明不願卻又無可迴避的承受那些刀痕,例如某些手機失控者告訴我們的故事。


    「快點,時間快來不及了!快點連上網路,快快!」立在座位旁的走道上,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著急的撥打手機,大聲發號施令:「對對,就首頁出來的那個網站,連上去了嗎,快啊!時間要截止了。」有些乘客臉上露出不悅之色,但年輕人仍渾然不覺,朝手機大吼:「快點啦!看到沒有?那個航海王、英雄聯盟、魔神凱薩和超級賽亞人的公仔,快幫我下標啊!」原來是個動漫公仔迷。但手機那頭的人顯然搞不清楚怎麼下標,公仔迷不耐煩的吼道:「你就按圖片下面那個連結啊!很簡單好不好!拜託教過你很多次了,我要是趕得回去也不用找你了…」他如此氣急敗壞,可能是和某些買家在最後一刻搶標,卻遇上了不會操作的生手。我正好奇那個被他無禮大吼的對象是誰,只聽公仔迷罵道:「笨死了,教幾次都不會…好啦媽,你不要再碎碎念!我又沒花你多少錢…」我無言了。敢情是個沉迷網路和動漫的阿宅,在收集公仔方面極度敗家,卻這般目無尊長,他是台灣多少年輕人的縮影?


    還有一次,寂靜的車廂響起江蕙的「甲你攬牢牢」,深情的女聲纏綿無盡地唱著:「我欲甲你攬牢牢,乎你袂驚袂擱號…」後座一個女人接起了手機,原來是她的手機鈴聲在響。「喂!我還沒到…什麼,你要先走?你這個人有沒有良心啊?」女人的聲音高亢起來,全部的人都往她那邊看。「姓魏的,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我也沒向你要名分,你夠自由了!我只圖老來有伴,從沒要求你什麼,你這樣說走就走,算什麼意思?」停頓傾聽一陣,女人又連珠炮般開罵:「哪次的債務不是我幫你還?憑你的條件,哪點配得上我?沒良心的!我只是圖老來有伴,不然我幹嘛那麼犧牲…」然後女人哽咽了。老來有伴,她說了兩次,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個中年孤單的哀怨姊,以物質條件來換取男人長相左右,只是往往不盡人意。想到那份哀怨寂寞,我不禁有些惻然,也不忍回頭去看,就讓江蕙的歌唱出女人的心聲,永遠縈繞在渴望溫暖情愛的男女心頭吧!


    另外有一組人馬,專門扮演懸疑案件的男主角,每每引得女乘客失聲尖叫,彷彿進入偵探小說的被害情境,讓大家疑神疑鬼,心裡發毛。例如某次車廂裡一位女乘客喊了起來:「你幹嘛摸我!摸我的大腿…變態啊你!來台灣打工還這麼不安分!對啦,就是說你!」大家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短褲的辣妹,正怒斥旁邊膚色黝黑的外籍男子,對方連忙否認:「不是我,不是我!」辣妹轉向旁邊另一個歐吉桑:「你剛剛也有碰到我,你幹嘛摸我大腿?」歐吉桑惱羞成怒:「神經!誰摸妳?褲子穿那麼短,沒見笑!」辣妹提高了音量:「到底是誰?敢摸不敢當,有種站出來!」周邊眾男士臉色尷尬,紛紛走避到別處,以免被辣妹緊咬不放。不管是作賊心虛抑或誤會一場,這種不光彩的艷福還是少沾為妙,於是鹹豬手案件疑雲重重,男主角始終不知其人。


    又有一次在夜車上,車廂中的人都在打盹,一個留著小平頭的壯漢走進來,手中提著封口的塑膠袋,沉甸甸地不知是什麼物品。他在車廂中來回巡視,似在勘察地形,最後將那包塑膠袋,掛在我前面的空位旁邊的掛勾上,隨即離開。我不以為意,繼續看書,哪知壯漢每隔五分鐘就進來巡視一次,詭異的眼神不斷飄向我和旁邊的女乘客,嚇得女乘客直犯哆嗦,附耳對我說:「這人好奇怪!沒事一直走到這裡來幹嘛?還盯著我們看,嚇死人了…」我亦感到莫名其妙:「可能是那包塑膠袋有問題?」女乘客驚呼:「不會是炸彈吧!」說得我也緊張起來,難道這位仁兄是恐怖攻擊的炸彈客?我們無冤無仇,為何偏偏選中一雙弱女子?因為我們膽小不知反抗?台灣什麼時候變成恐怖攻擊的目標了?…我看著那包塑膠袋,心中轉過無數的念頭。女乘客問我目的地是哪裡,我說台北,她和我一樣要去台北,然而她卻在火車停靠桃園時迅速起身,逃命似地撂下一句:「我先走了!」驚恐的我,正打算找壯漢問個明白,一位剛上車的妙齡女郎坐上那座位,抓起塑膠袋往走道一扔,然後把自己的包包掛上掛勾,沒多久塑膠袋就被清潔人員收走了,那壯漢卻沒再出現。至於想像中的火車爆炸恐攻案件,自然是沒有發生。


    最後一組人馬,是美女與野獸的個人實境演出。他們是我的芳鄰,帶給我截然不同的體驗與感受。某次,我坐在窗邊的座位欣賞風景,電動門豁然開啟,有位年輕的美女走了進來,娉娉婷婷,來到我身旁的座位坐下。車廂漸漸擁擠起來,一個牽著小女孩的媽媽擠到美女旁邊,小女孩煩躁的扭動身體,不斷的碰撞到美女。美女溫柔的對小女孩說:「我的座位讓妳坐好嗎?」小女孩轉頭看媽媽,那位媽媽連忙說不用。美女又對小女孩說:「那麼阿姨抱妳坐,好不好?」當然那位媽媽還是謙辭,美女說:「沒關係的,小孩怕擠,也怕累,讓她跟我一起坐吧!」於是小女孩就和美女坐在一起了,真是一位心腸比外貌更美麗的女子呀,那麼的善良體貼與無私助人,絲毫不因車廂的擁擠碰撞而有不快,使我對這位心慈的美女產生了無限敬慕,美好的芳鄰,總是帶來充滿馨香的愉悅。


  然而有另一種芳鄰,散佈的是另一種「芳香」。某次我仍舊靠窗而坐,一個穿著拖鞋、滿身橫肉的大叔走過來,砰通一聲坐在我旁邊,他龐大的身軀塞滿了窄小的座位,甚至侵占到我的空間,頗有壓迫之感。大叔端坐片刻,居然將腳ㄚ抬到座位上,開始摳腳,一股令人掩鼻的氣味襲來,我不禁皺起眉頭,如此將火車座位當成了自家沙發,實在有失體統。摳完了腳,大叔又狼吞虎嚥地吃起了便當,伸手抓起雞腿猛啃,還不斷吮指回味,我只好轉頭不看,以免難過。不久後聽到鼾聲如雷,大叔飽暖思睏,竟歪頭睡著了,卻不斷往我身上傾斜,那噸位和鼾聲無比沉重的侵迫著我,我苦笑不已,自認無法像那位心慈的美女般包容,遂默默起身換到其他座位。不過轉念一想,這位野獸大叔,一點不受文明禮教束縛,自在摳腳,吃睡由他,如此原始率性,倒頗令文明中人羨慕,至少他從不在意旁人眼光,亦不介懷自身形象,許多無謂的煩惱便可免除,反而還快樂些。芝蘭與鮑魚各有其香,美女與野獸各有其美,凡存在的,自有其道理,我又何必執著於一己之好惡?


  火車,是觀看浮世繪的好地方,也是外界與自我交流的空間,更是激發創造和想像的實驗室。如果公仔迷和哀怨姊談戀愛、鹹豬手和炸彈客一起作案、心慈美女與野獸大叔是夫妻,會怎麼樣呢?不同價值觀和生活模式的人,撞擊在一起,就成了一篇篇的小說。我們都以人生,寫下了不同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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