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後知後覺的。

對於走過的東西，都要等到回頭了，才知其甘美。

伊東不知和我錯身過多少次，但我總是無法察覺他的存在。不是我沒感覺，也不是我不聽別人的話，只是當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價值體系直接受到衝擊而瓦解時，也許最害怕面對的，正是被意識型態架空的自己！


我在說什麼？

我在說當我們的美學價值受到挑戰時，是否可以真誠以對？是否可能放下一直以來的判斷標準，來重新審視別種不同的美學觀？如果說權力會腐化政治，那審美的價值評斷是否也會蒙蔽我們的簡單想娛樂的心？

『評論』成了我現今最重要的工作，然而我也意識到自己已無形地被這『特權』給綁架，同時也給削弱了原生的敏感度，就如灑在身上的香水，很快自己就聞不到了～

感受沒了靈敏度，快感便隨之下降……我不喜歡這樣。


我的這番感觸，這番對『伊東的愛』來得又晚又遲的感慨，對身為一位『評論者』而言，簡直就是被打了個『不及格』的鐵證！

好啦，
廢話少說！

▲ Serpentine Gallery Pavillion 公園咖啡亭- London 2002

『理』，可以看成是自然裏無論動植物或甚至是無機物所呈現的『紋理』，也可以看成是人世間無所不入、無所不在的『道理』。『理』是一種模式(pattern)，或一種秩序(order)，那可以想像是存在世間隨時隨處可以得知的『道理』一般。『道』與『理』幾乎是同一件事，只是前者因為無形，以致被形而上地尊崇與供奉著；（道家不就是這麼高深莫測，以致虛無飄渺嗎？）而後者因為有形，我們才得以辨識這真實存在的方式。

『理』雖然指涉某種不知名的控制，可是它卻屬於一種『動態』的相互關係。伊東的設計中有一條至為關鍵的引線，就是一種開放的設計態度。這一點從他後來走出日本、走入世界，與更多不同國度、不同領域的人合作後，逐漸呈現出設計更開放、更活潑、更與人Welcome的狀態可以印證。

柏拉圖在『宇宙論對話錄』蒂邁歐篇(Timaios)裡說：「回復自然狀態，是快樂的。」這座2002 Serperntine Gallery Pavillion讓洋人洋溢在東方鬆綁理型架構下所生的愉悅感，讓人們因重新回歸自然而敞開的世界，欣喜不已。

▲ GrinGrin 公園暖房 - Fukuoka 2005

我們自從進入科學時代，就認為上帝是走直線的。16世紀笛卡爾編出的XYZ軸相互垂直的座標，早已成為人類觀看這世界所依循的規則。那到底走直線是正道？還是迂迴曲折的繞路才是王道？

選前者應該比較傾向是理性主義者，而選後者應該比較是浪漫主義者。連翻譯了一堆伊東的書的謝宗哲都認為，與其說他是建築家，還不如說是文學家！

確實，伊東本來在年青時就想要去讀文科的，只是命運難料，卻走上了建築的路。不過還好，建築路沒讓他失望，他歪著走的建築，一樣走出一條坦蕩的大路來。

▲ Matsumoto Performing Arts Centre 松本市民藝術館 2004

從事建築的人大都可以確認自己設計的是空間，可是反骨的伊東卻偏要說他想設計的是時間！

時間與空間是人存在的兩個最基本之面向。這二者看似鮮明分離的現象，卻是緊緊相扣不可分脫的狀態。伊東的思想一直有著哲學思辯的習慣：他設計，他也反設計，他造型，他也反造型，他反理性，卻又依著理性在做事。

當一位建築師說出自己是在『設計時間』時，光光這樣的話就叫我們這些『設計空間』的人，要好好反省了。

▲ Sendai Mediatheque 仙台媒體中心 2001

伊東一直有一個試圖將『裏』與『外』空間反轉的念頭，他曾說：「我極不喜歡看到被建築凍結的空間，並繼續存在很久。建築學，應該是變化無常的，是一個瞬間的現象～」

伊東曾為文表示，建築如果可以像『音樂』那樣，演奏完了就消失不見，感覺與服務結束後便可以終止存在，那有多好！原來，我們被『永恆存在』桎梧的心，在伊東犀利的言詞下，有了最深沈的覺醒。

能「做出一個消失的建築」的建築師，可以肯定他絕是位勇敢易於常人的人吧！

▲ Tama Art University Library 多摩美術大學圖書館 2007

屋外綿延的青翠草地，抽象地延伸到室內裡來，連圖書館的家具設計都充滿著無法分辨室內或室外的迷惑感。讀書看書的身體，誰說一定要端坐在椅子上？誰說在圖書館的知識馳騁，都只能在書裡？眼界呢？心之所嚮呢？

伊東驕傲的說：「我和其他建築師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從不去營造自己特定的風格。」『風格』對一位視覺創作者而言是命根，但對伊東而言卻重來不是重點，他的心另有所望。由於這樣不想被『形式』給綑綁，伊東的建築永遠像是一場冒險，一場永遠是未完成的劇。

▲ TOD’S 表參道大樓 - Tokyo 2004


科比意說：「生命是對的，而建築師是錯的。」

看著這棟幾乎成了世界圖騰的建築，我們不禁心中升起：
「自然是對的，而建築是錯的。」

▲ Taichung Opera House 台中歌劇院 2010


許多人都認為如果台中歌劇院真的蓋起來，那伊東在『世界建築史』的地位就可以明顯確認了。

這棟簡直像『詩』一般夢幻的建築，讓我們見識到人類心靈與意志可以帶領我們到達的境界。伊東一直以來詩性般的靈魂，到了這個作品，可以說是個大總結、大完成。雖然他從不強調『完成』這事，但從他個人一生的功業來看，此案將他歷來的思想、歷來對建築的期待與創造，都得到了完整的實踐。

希望台灣，這片土地有機會誕生出世界性指標的建築，
讓這一代的我們有幸恭逢其盛呀！

▲ Torrevieja Pavillion 度假公園涼亭 - Alicante Spain 2002


建築帶領的，常常不只是空間服務的舒適度，更多還是哲思上的引導。這不是說建築師說的話有多重要，而是他的設計可能無形中對人們觀念上的影響。

設計一個處所，像是設計一場生活舞台劇一般，他除了瞻前顧後地安排大方向小細節，還得要穿越時間想著之前與之後。這些可以很容易，也可能很麻煩，然而具有高瞻遠矚的設計家，總能帶領著普遍盲目的我們，走出時代，走進未來。

▲Meiso-No-Mori 瞑想之森-市營火葬場 - 岐阜 2005



無限的，無邊界的、連續的、不想有間斷的空間，一直是伊東不變的建築想像。這座火葬場，美得迷人得讓人好想說：生命若能在這裡結束，有多好！

當我們消失時，當我們回歸塵土，
是否還能留點『美』的尊嚴？

能死在美的地方，是生命何等的寵幸啊！！













我常情不自禁打從內心要讚美這些令人動容的建築家們，

簡直是『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