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隨著仰德大道和緩的坡度蜿蜒而上，吉仁看著左右兩旁的房子，試圖記下行車的路線。又過了一個紅綠燈之後，車子突然右轉，這是一條不太起眼的小路，就在兩棟別墅的中間，如果從車後看來會讓人以為車子開進別人家的大庭院裡面。

冬天難得有陽光的週末午後，向來晚睡晚起加上剛吃完午餐，吉仁感到有些沉沉欲睡。只是走到約定的路口，看著這個一身西裝筆挺的男人精神奕奕的樣子，吉仁不得不打起精神以免失禮。

一坐上這輛BENZ的副手座，西裝男人馬上遞上名片。

「丘桑，你好！敝姓高，叫木德，叫我高木就可以了！不好意思，之前跟你聯絡過好幾次，希望沒有佔用你太多時間。」高木一邊沉穩的開著車，一邊說著。

國際東野物業管理集團 飯店營業部經理 高 木德

吉仁點著頭回應，看著名片上的頭銜，似乎想起一些事情。

「今天主要是要麻煩丘桑跟我走一趟陽明山，因為之前我接受委託處理一個土地的CASE，委託人剛好不在國內，所以他堅持要由您來做最後的確認與簽收。」

雖然說話的腔調有點像日本人，但是高木的聲音低沉有力，像是從上等木材打造的低音喇叭中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只是剛剛那句話吉仁還是不太懂？

「土地的確認？」

「哈哈哈！丘桑，我就直接了當的說吧，」高木似乎早就知道吉仁的疑惑，「是小阿姨委託我找一塊地，整理完成之後，她希望你去看看，順邊幫我做個簽收的動作。」

「所以你也認識小雅！」脫口而出的瞬間，吉仁覺得自己的問題實在有點突兀。

「其實我是RAY的大學同學，你應該知道吧，就是小阿姨的兒子。RAY在美國唸完MASTER就到大陸去工作，而我是去日本拿到碩士學位之後進入東野集團總部任職，去年因為公司併購了台灣的幾家旅館，所以總部派我來這邊的分公司當主管。剛回台灣那幾個月，去拜訪小阿姨幾次，所以也見過小雅小姐兩次。很遺憾，小雅小姐這麼年輕…」

如果年輕多金的醫生指的是陳醫師，那所謂的日本小開不就是高木？吉仁心中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過去那段時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啊？

彎進小路之後，吉仁約略感到行進的方向有點往上的坡度。途中又經過了兩三棟獨門獨戶的別墅建築。走到這條彎曲小路的盡頭，車子在一個類似公園入口處的地方停下，兩邊各有一排茂密的樹，像是兩堵牆一樣，中間有個出入口，用一個半身高的木製榨欄圍著，最左邊還有個像是警衛室的白色小木屋。

下車後，吉仁跟著高木往小木屋方向走去，跟木屋裡的老伯打了一聲招呼之後。兩人推開門口的小柵欄往內走，這一大片像公園一樣的地方，中間是一條小路，兩旁用及膝高的矮樹叢格成了好幾個區域。靠近入口的幾塊面積比較大，越往後面走面積越小。

「這個地方我找了好久，主要是一些法律的問題，加上這種私人墓園本來就很少，還好透過客戶的關係，總算從這個地主手上買下一小塊地，趕在過年前把小阿姨交辦的事給完成。剛剛路上那三戶別墅就是這個地主的家。好了，就是這裡了！」高木停在小路的盡頭，指著左邊的一小塊地。

雖然還是有矮樹叢圍著，但看的出來這是在山邊了，往前看去灰濛濛的台北盆地就在山下，視野還不錯。但是，真正吸引吉仁目光的，是豎立在地上的一方黑色石碑，石碑前還放了一束白玫瑰。

「丘桑，你慢慢看，我到車上等你。」高木小聲說完就離開了。

確認？我還需要確認什麼呢？吉仁呆立在原地，看著石碑。

放射線治療終究敵不過細胞自身的叛變，在最後的那一個月，吉仁只要沒加班就往醫院跑。小雅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所能說出的句子也越來越短，吉仁常常安靜的呆在病褟旁邊，握著小雅的手，小雅偶而會用那僅存的力氣稍稍回握吉仁的手，雖然這樣的反應只有幾次，吉但是他相信小雅知道，自己始終守在她身邊。

吉仁不敢出席小雅的喪禮，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些無情的親戚，那些批判的眼神，他甚至連喪禮的畫面都不敢去想。

環視四周，右邊那塊地跟這邊的面積差不多，但明顯沒有經過整理。吉仁再次看著石碑，突然覺得這塊石碑跟自己一樣，雖然材質不錯，終究也只能孤伶伶的站著。

走向石碑，吉仁避開了碑上那熟悉的名字，視線落在石碑最上緣的一張照片。

以湛藍的天空為背景，略為上傾的角度呈現的，是一張開心的笑容。

好熟悉！那是大一的時候，第一次跟小雅一起去墾丁的時候拍的，在往後的很多年裡面那都是吉仁皮夾裡唯一的照片。

回憶如浪濤般洶湧而來，陽明山的花季、八斗子的日出、北宜公路的大雨、蘭陽平原的微風。吉仁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被淹沒在回憶的浪潮中，潮濕的感覺漫延著，嘴巴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

忍不住雙膝著地，吉仁覺得自己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看著眼前的照片，只能任憑悲傷在臉上奔流著！回不來了！一切都回不來了！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飄起冷冷的雨絲。吉仁緩緩起身，仰著頭迎著雨，似乎想洗去這一身的哀傷。

一把大傘在吉仁身後悄悄展開，高木面無表情的看著石碑。

「丘桑，小阿姨要我轉告你，小雅沒辦法陪你到達終點了，她在這一站就要先下車了。請你一定要保重，朝著你的目標繼續前進…」

吉仁看著照片中那一片藍天，耳邊彷彿聽見列車即將再次出發的氣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