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6 05:04:23亞米

對門的房間

這是一棟位於郊區,三層樓的透天別墅。主要房間都在二樓,他的房門與我的隔著迴旋梯斜斜相對。有段日子,整棟屋子裡只有我們兩人住著。

在我19歲生日將屆的一個星期前某夜,他不明原因的遲歸,沒有事先說明,也沒有臨時通知的來電。午夜已過,我還無法確定是否該給大門上鎖,只好撐著沉重的眼皮,呆在一樓客廳,守著完全不能意會的,衛星電視播放的外語節目。

上半夜快過的時候,他回來了,不過不是一個人,身後還有一位小姐跟著。他介紹:「這位是王小姐,我的朋友。」

「噢。」我真的給弄糊塗了,他們看起來親蜜非常,怎麼這位王小姐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難道是他以迅雷之速把到的女友?極度需要睡眠加上一頭霧水,當時我的邏輯思考能力指數根本就是負值,只好呆立在玄關口,除了那聲「噢」,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王小姐今天在這裡過夜。」

有個聽起來很陌生的聲音問:「還有空房間嗎?」話聲一落,才發現剛剛那句話是出自我的口中...〈這是什麼蠢問題?房間多的是。〉

沒想到他竟然回答:「這妳不必擔心嘛,好吧?」〈這個回答更蠢!〉

然後我就去睡了,幾乎是同時,他們也上了樓,一起進了房間,「他的」房間。

故事進行到這裡,容我先提醒各位一下,當時的我,只有18歲,雖然交了男朋友,也有了初吻經驗,不過僅止於初吻,其他男女之間種種,一概不知。真的,一‧點‧也‧不‧清‧楚!在此不得不老實承認,當天夜裡藉著上廁所的機會,我偷偷的附耳在他房門口,想要了解之前玄關口的那場對話,到底是在說明一件什麼樣的事?

一個晚上我上了N次廁所〈?〉,結果到天亮才昏昏沉沉睡去,睡不到兩個小時,起床上課的時候又到了......厚!

一整天的課結束之後,我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想回去。這麼多年以來,每次回想到這裡,還是沒辦法理清頭緒:我在逃避的,究竟是人還是事?總之,我找了一個理由,留在男友家,跟他的雙胞胎妹妹們擠一個房間過夜。

他沒有多說什麼。

第三天我還是回去了,我們像之前一樣相處,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對於這件事,雙方都很有默契絕口不提。那位王小姐,也沒有再出現過。

又過了些日子,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不吐不快似地,忽然聊起王小姐來。

他說王小姐是大安區某家高級西餐廳的上班小姐。
他說王小姐其實是韓國人,大學畢業,被騙到台灣來賣身的。
他說王小姐的價碼是一個晚上八千元,從半夜十二點到隔天八點為限。〈十六年前,他說這段話的意思是,王小姐是「高檔貨」〉
他說賣身的小姐,手段真高,輕聲細語溫柔婉約體貼入微,把客人伺候得像皇帝一樣,花錢花得值得。
他說,這筆花帳是朋友幫他買的單。

末了他又說,王小姐哭著告訴他,受騙到台灣來,護照被控制,無親無故,想家回不去,處境悲慘。於是他動用關係,花了點工夫〈和錢?〉,終於送她上飛機回韓國去了。

呃...我猜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
他本來只是跟朋友到西餐廳去吃頓飯,「碰巧」那是一間有小姐陪坐的店。
王小姐是受騙來台的,她不是職業妓女,她本人心地善良清純可人。
就算是嫖,他用的也是「高檔貨」。
王小姐親切有禮服務周到,錢沒有白花。
他本來「嫖意全無」,是朋友預先幫他買了王小姐下來,所以「不用白不用」。

至於最後那一段曲曲折折,我想他只是要告訴我,他有情有義有關係有辦法,身為他的女兒,我該感到驕傲。

是的,他是我的父親。當時我再過一個星期才滿19歲。


* * *             * * *             * * *


我知道在別人眼中,我的父親是多麼正面的範本。

那些智謀、優秀、成就、自信,那些經濟能力生活品味人文涵養,其實都不假。不過我所了解的父親,卻不只這些。在成長過程中,父親其實也帶給我們不少傷害和負向的影響,而這些效應是會累積的,它們使得我在後來的人生歷練中跌跌撞撞,不時要停下來檢視自己過往的傷口,了解到底是哪些人哪些事,持續壓在心頭多年,成了前進的絆腳石。

請不要誤以為這個不肖的女兒,正試著把自己不夠精采的人生,歸咎到父親身上。

你可能沒有一個向你吹噓嫖妓經驗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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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身體不是很好。

有一天夜裡,我正要進房睡覺前,聽到對門房裡,應該已經入睡的父親,卻不斷發出呻吟聲。

房門沒有關,我直覺是他的身體出了狀況,所以走到他的房門口,敲敲門問他怎麼了。呻吟聲隨之停了下來,我轉而認為是父親剛作了一場惡夢。沒想到他其實是清醒的,躺在床上叫我不必進房,說他沒事。房裡一片漆黑,看不到父親的表情,很難確定他真的沒事,所以想要開燈看看。他卻一再重覆強調,他沒事,要我趕快去睡。

在房門口僵持了一陣子,我終究沒有開燈,也沒有進門察看,因為當時的氣氛,有點詭異。

許多年之後,我終於了解到,彼時,我的父親,正在他的房間裡,打‧手‧槍。

他的房門沒關,屋子裡只住了他與二十來歲的女兒,他在女兒的房間對門...

打‧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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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父親,並非全然沒有敬愛,向來我筆下公開發表的父親,絕對是標準老爸好好先生。但是在他過世之後,我卻發現內心深處,他的遺毒,竟然像腫瘤一樣,在許多時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母親早逝,父親不只一次說過,神似母親的我,是上帝留下來給他的安慰。也因此,在母親過世後,我與父親之間,發展出相當特殊的一種感情互動模式,既是父女,又是朋友,偶爾甚至像母子一樣。長久以來,我以自己能代替母親成為父親心靈上的支柱為傲,然而這樣的驕傲,卻在往後漸漸曉事,了悟人心之後,成為心頭一生難卸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