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21 04:40:20ka cheng

《無痛失戀》──編劇Charlie Kaufman及其後設真實

Charlie Kaufman1958年出生於美國一個猶太家庭,天蠍座,在紐約大學唸電影,曾經寫過電視連續劇劇本,電影劇本主要有:Being John Malkovich、Human Nature、Adaptation、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Confessions of a Dangerous Mind
Charlie Kaufman在接受美國作家協會訪問時曾說,「我的寫作是把自己放在一個混亂的情境裡頭,然後努力不要被/把(自己)推出去。」,以及「我只寫讓我覺得有趣和具有恐懼感(terrifying)的東西。」
無痛失戀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導演: MICHEL GONDRY
編劇: Charlie Kaufman
演員: Jim Carrey Kate Winslet Elijah Wood Kirsten Dunst
「about nothing」
about nothing就是「整部片在講一個人,但又不是真的在講他、講了他又要幹嘛?」這在好萊塢編劇公式之中比較少出現的概念,好萊塢一向喜歡結構完整,具有三幕劇結構形式的劇本,主角多是以英雄冒險歷程的概念來呈現,有完整而正面或是以反面來對比正面的主題,因此大多好萊塢的編劇公式都含有二元對立的概念,這讓觀眾很容易明白電影的主題是甚麼,甚至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整部電影的主題。
但Charlie Kaufman卻不是這麼做,他真正感興趣的東西並不是一個完整可靠,令人一眼便可確定的東西,他所有興趣的東西其實是主角的處境或是情境,他不以電影的主題來作為貫穿整部電影的劇情鋪陳,例如《何必偏偏玩謝我》中主角的所有行動都不是為了電影的主題服務,男主角最後雖然有所改變,但觀眾絕不能因為主角的改變而定論整部電影的主題是甚麼,重點仍然是男主角的處璄及其自身的改變。在《無痛失戀》中亦是如此,重點是男主角對失戀的焦慮和矛盾。
有些評論者以卡夫卡式的存在感去形容Charlie Kaufman的電影,但Charlie Kaufman自己從來不承認自己的作品具有任何存在主義的成分,他只答一句:「我的電影只是about nothing」

《無痛失戀》英文片名的意念來自18世紀英國文豪亞力山大‧蒲柏的一詩︰《Eloisa to Abelard》,「原詩講一段淒楚的愛情,相差三十餘歲的神學家與少女相戀,兩人被拆散,被迫各自奉獻給神,永無法嫁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純潔心靈中的永恆陽光)由片名可以大概揣測全片的概念與調子,就是希望可以擺脫過去痛苦的記憶最後得到救贖。

在敍事結構上是一個非商業片模式的公式化呈現,結構看似鬆散失序,但卻給人一種環環相扣的感覺,這種失序的感覺明顯是來自記憶的意念,人的記憶是片段的、糢糊的、失序的,記憶總是難以確定,很容易便會記錯,只有一個印象,而對記憶的反覆敍述與扭曲形變,就是編劇最有創意的地方,王家衛《東邪西毒》中的「醉生夢死」同樣是希望可以忘記痛苦記憶,這種對忘記憶記的題材並非新的意念,但《無痛失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男主角忘記了之後又無識地與女主角再一次談起戀愛,他一方面與前女友重新建立記憶,另一方面又同時去忘情診所要求洗去過去的記憶,如果宿命可以被洗去,然後重新來過,那就不叫宿命了,但編劇卻在反覆辯証著宿命與記憶,這也突出了人物的主體性,這跟原詩中神學家面對痛苦互相對應。

其實我並不想硬要把Charlie Kaufman的電影套入一些電影理論框架中討論,但他的電影使我聯想起一些概念。

反身性
「反身性」(reflexivity)還有一些伴隨而來的專問名詞,如「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ity)、「後設虛構」(metafiction)、「反幻覺論」(anti-illusionism)。
「反身性從哲學和心理學借用而來,最初用來指涉將本身當成對象或目標的理性能力,如我思故我在,但後來將反身性的意義加以延伸,用來比喻一種媒介或語我反射的能力。……其特性是:抽象、片段、以及強調或凸顯藝術的素材和過程。就最廣義觀點來看,電影的反身性是指電影凸顯自己各部分的過程。」
Charlie Kaufman使我最有興趣的地方就在於他塑造了認知本身的過程,而不是他的電影形式,因為形式可以是無限的,但探索對認知本身的過程(就像哲學中的認識論)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同時支解對認知的理解可以是具有不同時代意義的。
《無痛失戀》中男主角雖然洗去痛苦的失戀回憶,但是後來卻無意間選擇了同一個女孩作為女友,這是一個自我認知的過程,這個過程不論是古代或是現代都同時使人著迷,在一切都不確定的年代到底要如何去認清自己?甚至如何去認清自己有沒有談戀愛這麼簡單的事都很困惑,更何況是其他更重要的事?《無痛失戀》中一段段漸漸消失的回憶,正好提醒著我們的生活也是如此,也同時凸顯了電影本身的自我指涉特質:漸漸消失的影像。也凸顯了對記憶的後設虛構特質:記憶擁有虛構的特質,當我們反過來審視記憶的本質,就會發現記憶可以幫助確定曾經發生過的事,但同時記憶可能會出錯,使我們無法確定。如果討論電影其實就是在討論「對電影的記憶」的話,《無痛失戀》的形式就是「對電影的記憶」當成對象作討論,Charlie Kaufman故意把情節剪開再胡亂穿插與重組,也可以看成是在挑戰觀眾對「對電影的記憶」,我們很難去評論《無痛失戀》,因為我們連對電影的記憶都很糊糢。

主體與其宿命
Charlie Kaufman的電影通常都在描述人物與困境,因為如此,也間接地突顯出人物的主體性,但人物又往往受困於自己的個性或處境而變得充滿宿命感,如《玩謝麥高維治》中男主角一心希望進入明星的腦袋,與自己喜歡的女人生活,但最終卻導致自己永遠留在明星與那女人所生女兒的腦袋中。如《無痛失戀》中男主角雖然洗去痛苦的失戀回憶,但是後來卻無意間選擇了同一個女孩作為女友,這是因應人物性格特質所使然,這種關於主體與其宿命的鋪陳,其實是一個很古典的題材,例如《伊底帕斯王》或《哈姆雷特》,這也是一個宇宙性的題材,由古至今皆如此,也像是人類的本質。但Charlie Kaufman在詮釋這個人類本質上有一點不一樣,他把主體與其宿命用潛意識或幻想的方式去呈現,如《玩謝麥高維治》中兩名女子在明星的潛意識中追逐的場景,或是《無痛失戀》中潛意識記憶漸漸消失的場景,也就是為甚麼Charlie Kaufman的電影總給人一種突發奇想或充滿奇幻的感覺,這也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或是拉崗的鏡像理論,但我不想也沒能力以這些理論去分析他的電影,我還是希望回歸到他的電影本身,為甚麼他會想到使用潛意識去詮釋人物的主體與其宿命呢?我的看法是潛意識看起來雜亂無章,但也有一定的語言邏輯結構,而這些邏輯結構正是人物的主體結構組成很重要的元素,同時直接描述人物的潛意識狀況可以跳脫一般好萊塢編劇公式的框架,因為一般編劇都是透過事件去鋪陳人物的性格特質,透過外在事件的行動去表現人物的主體性,但Charlie Kaufman並不遵遁這個方式去建構人物,他直接跳進人物的潛意識去建構人物,這種做法或許可以看成是對編劇原則的反身性。

再現真實的策略──以後設方式思考真實
真實到底是甚麼?而劇情片中的真實又是些甚麼?美學中好像只留下對真實的再現策略系統,而劇情片則試圖透過一個虛構的敍事系統去建構或再現真實,給觀眾留下一個真實的錯覺或共鳴,那就是所謂的不同經驗中的共同感受,又因為影像由人去拍攝,所以影像總不能呈現人類先驗的情境,編劇所能捕捉到的就是人類經驗中的一些情境(可以是比較趨向真實或相反),透過因果關係去使觀眾便於理解與感受。
而Charlie Kaufman試圖再現真實或試圖捕捉情境的策略就是透過後設的安排,這很容易會使人覺得他是在玩弄二元對立的概念,例如他是在透過幻想對比出現實、透過糢糊的記憶對比出真實的感受等,但我覺得他的後設策略並不全然是為了對比出甚麼,他把記憶、潛意識甚至編劇原則放在觀眾面前,然後以不同的觀點去檢視它們,為的不是要觀眾透過後設對比出真實,而要觀眾透過後設去思考甚麼是真實,他沒有也不能透過後設直接在觀眾面前呈現真實,例如《何必偏偏玩謝我》中男主角要改編一本關於蘭花的著作,前半部份對書中內容的戲大都出自男主角的幻想,直至男主角真正接觸到著作的作者後,才漸漸發現作者寫書背後還有另一些故事,甚至還因為發現了作者的秘密而間接導至弟弟的死亡。Charlie Kaufman一步一步以後設的方式引領觀眾發現與思考真實,又例如《玩謝麥高維治》中在潛意識中追逐的場景,也是以後設的方式導引出大明星背後的真實的人生,他要觀眾思考電影中的真實與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也利用後設的方式去糢糊了這個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