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是中学，或许更早，在书局发现字典封面用红色字体印上“新”字，觉得好笑：你说你是新的，那么后来出版的字典即使没印上“新”字，你的“新”就已成过去了。然而白纸黑字是铁证，更何况是醒目的封面？字典只有出版年月，没有赏味期限，年累月摆在那里，尘埃气味勾起的画面，是一名在后巷拉客的老女人，依然身穿校服扎着两条辫子，没有哪个嫖客会那么单纯相信她出租的是一具新美的肉体。

前阵子为自相残杀的市场扮演苦海明灯的畅销书是《蓝海策略》。鼓励大家与其在日益狭小的红海杀出一条血路，不如另辟蹊径，退一步海阔天空。据说这套理论看似新鲜，实则旧酒新瓶，也是借助新名词来包装旧道理。然而看见了蓝海豢养出那么巨大的鲸鱼，难道其他鱼群不会相续入场，把蓝色的海洋染得腥红？竞争者如 影随形，新市场无法永远独自占有，说明了新无法持久。

创意求变求新。有人说所谓的创意是旧元素的重组，也有人说所谓广告创意是以新的语言与消费者沟通旧讯息。广告创作也许是空虚的行业。不断地创新，不断地推翻，喜新厌旧，崇尚贪婪，在创作的国度里，国王必须需索无度，每一场性爱不得重复对象、不准贪恋昨日的体温，直到筋疲力尽，至死方休。挖空心思，新点子一上场，相同的点子就不得使用，即使新的广告作品仍遗传上一件作品的口耳眼鼻，也会被辨识为前一件作品的轮回转世或基因复制。电视广告中第一次踩到香蕉皮跌倒，观众也许会笑，故计重施，只会引起观众丢臭鸡蛋。第一个用花朵来比喻美貌的被喻为天才，接下来的统统被喻为文抄公。在创意圈里，曝光了的作品成为历史，而历史是用来鞭笞明天的，明日复明日，明日何何其多。创意是夸父追日，黑夜在后头穷追不舍。

新是危险的，是注定要被时间淘汰的。标榜新，即指涉他人的旧，暗讽他人的风光已经过去。今日风光摘冠的美后，必需趁来年卸任前，积极登台表演积极参加名流派对慈善晚会积极曝光积极拍广告代言积极赚钱积极找个石油王子靠岸，新的保用期为期一年。新是灰姑娘华丽的衣裳，必须赶在12点前仓促离场。新是赏味期限，即使保鲜膜也无法自己保持日日新鲜，更何况碗碟中的食物？所谓新，也不过借用刹那时光，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换取片刻风光。

新是旧的对比，分别在于受宠与失宠，爱与不爱，还未厌倦与已厌倦，只看见长处与已洞悉缺点。纵然不可一世，但摆脱了旧，新无法独自成立。因为旧存在，新才能诞生。

或者说，新本来就不存在。新并非物质，也非能量，只是一种比较下所产生的形容词。刹那诞生，刹那消失。这一刻出现新的东西，下一个秒有相同的物件诞生，新顷刻变旧，并非自身在变，而是自身不变而沦落地位的转变。我们崇尚新，不是因为出现得早，而是千呼万唤姗姗来迟；不是捷足先登，而是迟醒的鸟儿有虫吃；不是因为身经百战奠定其江湖地位，而是未经事故一切有待考验。新给予希望，同时也可能带来极度的失望。若把新比喻为在时间轨道的田径选手，新是以更慢速度抵达终点的选手，却获得观众喝彩。始于虚无，归于虚无。新是注定要经历无常，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新太喧哗，是一种自我淘汰的方式，只不过以高傲的姿势出现……

**刊于10月号大马版《Men's U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