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玲

她未滿週歲時，你已拎著她飛往香港，待了一週。她是一個不愛哭的孩子，也不怕生。到任何地方去，都會笑嘻嘻的。就算生病看醫生打針，也絕不哭。

一歲三個月大時，先到香港幾天，再開始歐洲之旅。

抵達巴黎幾天之後，一站一站地跑。一天，到了一個海邊小城，牽著她的小手走呀走的，突然，她停下來不動。你也不知為何她不願意繼續走，臉上還擺出一個奇怪的表情。你喊她、叫她、她全不理你。你在她身邊轉過去、轉過來，還是搞不懂她這個模樣的原因。然後，你抬起頭來，突然看到她後頭正站著緊張大師希區考克，臉上的表情跟他一模一樣，肩膀上還停著一隻鳥的雕像，那正是電影《鳥》裡頭的畫面。你大笑起來。有一些遊客也慢慢圍過來，看著一個小小東方女孩學著電影大師正經八百的模樣，大家都笑出來，愈聚愈多。她卻仍一本正經地完全不動不笑，維持後頭那座雕像的表情，一前一後，一真人一雕像，一東方小孩，一美國緊張大師。

到義大利威尼斯後，不停晃盪的水面是你們的浪漫。沒有汽車的水都，逍遙如此。牽她小手，走呀走的；唱你十二歲就會的義大利情歌給她聽，才剛剛會幾個音的她也呀呀地重複。在迷宮似的小街小弄彎來轉去，上橋下橋，看到任何新奇好看的手工藝品、尤其第一次見到的各種花樣和表情都有的面具時，都停下來，咿咿呀呀地問；在華麗咖啡廳前聽到樂隊演奏音樂，站住隨著節奏擺動跳舞；在聖馬可大教堂前的聖馬可廣場，跟著鴿群小跑。然後，登上小舟，和你一起晃入夜裡，在如醉如夢的月光之下，水色之中。

三歲半時，她隨你待在巴黎大半年。那時你申請到國科會的補助，到巴黎進行六個月的研究。

你當時住在北邊郊外La Courneuve。你每天一大早放她在電車總站附近的幼兒園，傍晚再去接回來。一整天的時間，你到巴黎高級師範學院蒐集法國文學理論和法國文學資料，同時也去上Critique Génétique的課，忙得昏頭轉向。有的課是在晚上上的，你還得找人幫忙看她。

十一月，你要去捷克布拉格訪問，帶著她一起去。早上八點的飛機，五點要起床整理出發。她完全乖乖配合。

十一月多布拉格居然下雪。那天，你們母女倆出來，她當然坐在推車上，你推著往查理大橋走。許多人都躲雪去了，只有你們倆在白雪茫茫的空間裡瀟灑自在。橋上遠遠地看到只剩一個人，還在擺畫賣。她說要看，你推過去。她看了看，指著其中一幅說喜歡，希望你能買給她。你問賣畫者價錢，並說因女兒喜歡、要買來送她。賣畫的人很訝異，看著坐在推車內的外國小小女孩，興奮地說他是畫此畫的人，一定要送給小知音，堅持不肯收錢。你在紛飛的白雪下為他們兩個和畫攤拍了兩張照片。心底感動。

1995年還非常中世紀的布拉格，你1991年來時還未被染上別的顏色的絕美之城，已開始出現兩家麥當勞在「香榭大道」的頭和尾。

你去查理大學為他們講「台灣文學」的那天下午，她跟著去，但待在另一教室，安靜地等待。

講演結束後，從查理大學出來，黃昏時分，往最古老最清靜最典雅又曾經發生過多少歷史事件的大廣場走著走著。你本來就買給她的一隻木頭玩具，相當俏皮可愛的小老鼠，孩子拉著牠一起前進時，牠手裡就會一前一後、一上一下叮叮咚咚敲著眼前的小鼓。

那個黃昏，廣場上沒有幾個人，一老一小的東方臉孔在淡淡的暮色裡，從廣場的這一頭走向另一頭，小小姑娘手裡牽著一隻打鼓小鼠，在廣場正中心時，鼓聲揚向四周無邊的空間，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的隱約迴音，無限飄逸。

空曠無人的古老大廣場，布拉格十一月某日無邊的暮色，在深秋的無邊靜謐裡，兩母女有節奏的腳步聲，伴著小木鼠有節奏的小鼓聲，特別清脆動人。

1995年耶誕夜，你們在蒙馬特聖心堂。出來之後，就在畫家廣場旁邊一家大餐廳的外面，裡頭許多客人歡度他們的佳節；飯後正演奏起快樂樂曲，他們翩翩起舞。你對她說，我們一起跳舞吧！今夜是平安夜聖善夜啊！在寒意稍重的星光之夜，在特別好看的白色聖心堂旁邊，母女倆互相貼著，隨著裡面傳出來的圓舞曲音樂，轉著轉著，樂音、詩意，轉著轉著，令人迷戀的圓舞。在美麗花都第一個耶誕節平安夜，溫馨浪漫地度過。如此難忘。

某一次在舊金山，你帶著她每日從郊外搭巴士進城，再轉地鐵到你們想去之處。那天上午，在金門大橋邊上，兩人決定走路過橋。舊金山永遠微涼的清新空氣、晴藍天空、湛碧海洋，兩母女手牽著手走上那座經典大橋，自由自在。你心裡的感動無法用言語表達。六歲的小人兒可以在任何空間和你度過許多不可思議的美好時光，只有溫馨細緻，沒有雜音異見。世上有哪一對母女可以如此瀟灑逍遙，從她零歲開始至今啊？你們快樂地呼吸舊金山的空氣、快樂地童言童語，走到橋的另一端，再慢慢地望回走，繼續你們前世已定的永恆結伴流浪，東方西方，地北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