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3 16:44:45析客

文訊雜誌第353期--人物春秋-專訪尹玲

文訊雜誌第353期--人物春秋/存在/虛無下的戰火繆斯------專訪尹玲

http://www.cdnews.com.tw 2015-03-06 16:21:32
尹玲。
1971年尹玲攝於台大洞洞館考古學系前,旗袍是1968或69年在越南堤岸縫製的。
2006年9月,詩人們合影於山東泰山,左起:辛鬱、張默、碧果、尹玲、龔華、丁文智、隱地、管管(辛鬱提供)
◆陳雀倩 宜蘭大學人文暨科學教育中心專案助理教授 

 2015年1月10日,法語電視台TV5幾乎長時間在播放巴黎連續三日的恐怖事件新聞,一如1月11日,數百萬人大遊行,包括法、英、德、義、西等四十多國領袖及民眾們在巴黎重要街頭和廣場集會,以展示對1月7日法國政治諷刺雜誌《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 )遭受恐怖襲擊的反恐立場。1月10日,正當這天,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何金蘭(尹玲)教授正在台北國家書店發表她的新書──《那一傘的圓》散文選集。 

 顯而易見的,尹玲當時口裡雖在梳理她的南越書寫給諸多在場文友及讀者了解,但是腦海裡卻意識流的遊蕩在一頁頁傷痛的戰火記憶、以及此時此刻引發歐盟暨國際社會反恐情緒升溫與捍衛言論自由之熱浪中。此時的尹玲,她的內心彷彿從60年代綿延(duree)〔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在解釋普魯斯特於《追憶逝水年華》一書中藉由一塊瑪德蓮蛋糕的味道所引發的童騃回憶〕到21世紀初,夾雜在越南淪陷與東西文明與衝突的爭戰絞鍊裡,陷溺在「永恆戰地」(尹玲語)般的惘惘威脅之中──歡樂的另一處,永遠都有一個地方正在發生戰火,正如她腦海中始終未曾忘卻過的畫面:越戰中南越的每一秒鐘永遠都可能是最後一秒,塑膠炸彈無時無刻正在某處炸死許多小老百姓,那種被糾纏的痛苦永遠都無法停止,死亡永遠折磨著她們。 

 從美拖藥香到美食療癒 

 祖籍廣東大埔,生於越南美拖的尹玲,是台灣文壇少數集教授、詩人、散文及小說創作者、法國文學與越南文學翻譯者、文學理論研究者、美食觀察者、永恆的旅人等頭銜於一身的「全把式」,可說是台灣、南越文壇中罕見而出眾、奇特而美麗的花朵。尹玲成長在中藥世家,除了自己的父親,幾乎所有的親族也都從事這項事業。生長在濃郁藥香的中藥之家,父母極注重以中藥來調理小孩的飲食,是故尹玲從孩童時候就吃遍許多以中藥燉煮的食品,除了一般的鴨鵝田雞蝦蟹之外,包括少見的豬腦、金錢龜、竹絲雞等,都曾是她入口的保養聖品,自小的食補,養出尹玲良好的體質。 

 來台唸書結婚之後,夫家恰巧也是中藥之家,公公也是一位講究美食的長者,浸淫在公公的廣東美食和父親大埔客家、廣東、潮州美食文化中,尹玲對日常飲食可說是極為講究。其作品〈藥香〉裡曾提到:「我們都會買幾個豬腦,挑洗乾淨,打幾個蛋下去,擱到密不透風的大鍋內跟川芎一起蒸,據說這是補腦的;有時煮一大鍋陳皮,香味溢滿整個房子......」(《那一傘的圓》,2015,頁59);或述及生藥的處理方式,舉凡洗、曬、蒸、煮、切、刨、炙等,都是少女時代的她必須幫忙的工作。在這份辛苦又利潤不大的行業中,卻是美拖當地大部分僑居客家人所做的買賣,尹玲來台之後的美食涵養,諸如對於味道的辨識和品賞,無疑奠基於此。 

 離開南越赴台念書多年,她腦海裡原本熟悉的各種藥材的氣味也就逐漸模糊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她對於美食的那份愛好、和如練家子般的嚐藝修練,特別是在不同的旅行中日積月累的美食體驗,讓她下意識的逐漸淡忘美拖家鄉漫溢的藥香。曾受教於尹玲的學生們,一定十分了解她不僅熟稔法國美食,對世界各地的美食亦有涉獵與認識,而且經常熱情地邀約學生們一起去品嘗美食。 

 在她的詩作中,如她在〈故事故事〉中對於阿拉伯菜Couscous(諧音「故事故事」)的描繪:「青紅甜椒、胡白蘿蔔、綠節瓜、玉香芹/慢火燜煮時間不能太長但也不可太短/稠稀濃淡各種結合要拿捏準確/關鍵調味粉須於關鍵分秒撒入/不辛辣椒少許會讓湯味更為鮮美/羊排牛肉雞腿當然你我都愛/不能少的還有微辣的北非肉香腸」(《故事故事》,2012,頁22),在大啖Couscous佳餚之餘,也咀嚼她和女兒的行旅故事:「『故事故事』就在你我柔和言笑之間/輕盈細膩地漸漸沁透我們/?最終凝成心頭的最濃記憶/?繫著你的童年我的中年無數漂泊羈旅/在巴黎在布拉格在塞維亞在大馬士革/然任何一鄉最後卻只是你我回不去的一個他處」(頁23),這是尹玲慣用的雙關語詩意。 

 更還有寓難以形容殊滋及標誌顏色於難以定位的身分認同的〈FR AMB O I S E〉(覆盆子):「我只願展示絕對天然的自我/這一身他人難以仿造的色彩/不是鮮紅 不是艷紅/不是葡萄酒紅 也不是豬肝紅/而是自然又自在的Framboise紅/配上欲滴的嬌嫩神韻/在夏日泛薰衣草的蔚藍海岸/圓潤的我芬芳更顯優美悠揚/一口即讓近我的人難忘/豐富的內在 滋味的多元/我的自身已包含各層不同的點線/從中心至邊緣/從邊緣回中心/在許多各異的時空游蕩翱翔」(頁33-34)。尹玲自覺的認為她無法以一個地方、一個國家、一個歸屬、一種文化、一種定位來框限自己的鄉關何處,於是她在近幾年試圖返回故鄉尋訪老宅舊址和父母安息之地,撫今追昔,物事已非,黍離麥秀之悲不禁油然而生,故國傷懷不歸人,始終是尹玲內心最大的、不變的「心事」,且看〈關於心事〉中既諧擬又幽默的說出她的雙關心事:「你 總不信我心依舊/鮮紅美麗完整如初/只單為你清柔起舞/為你一人低聲沉吟」(《髮或背叛之河》,2007,頁40)。《髮或背叛之河》中的〈吃菜〉、〈點菜〉,更以國與國、地與地之間的旅行,來譜構她的美食織網。 

 從索邦(Sorbonne)到南園──重拾創作之路 

 1969年來到台灣讀碩士,兩年之後即拿到學位,尹玲繼續在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就讀博士班,追隨臺靜農、鄭騫、葉慶炳三位先生進入中國文學的殿堂,並得到國家文學博士。來台之後,尹玲除了在台大中文系就讀碩士班和博士班之外,她也工作、投稿、充當口譯,並從事翻譯。 

 1976年至1986年,整整十年,尹玲曾經因為戰亂離散的悲愁,讓她「拒絕記憶、拒絕回憶、拒絕寫作」,可想而知在她內心中,這場讓她失去家/?國的風暴讓她就像「沉靜如海」(Le Silence de la mer,2004)〔埃爾.布特龍(Pierre Boutron)拍攝改編自法國作家韋爾科爾(Vercors)同名小說 Le Silence dela mer ,中譯《沉靜如海》,敘述二次大戰在德國佔領下的法國維琪政府,其人民生活的狀態與反法西斯的情緒〕的苦痛一樣,久久無法重拾筆桿書寫。 

 暫時在創作上歇筆的尹玲,1979年獲得法國政府獎學金,負笈巴黎第七大學(Sorbonne,索邦)深造六年,再追求第二個文學博士學位。這段期間,她追隨在許多名師之下,其中以柯麗絲德娃(Julia Kristeva)的符號學和杭波(Placide Rambaud)的文學社會學影響她最大,自此她的研究從中國文學轉向法國文學理論,吳德明(Yv e s He r v o u e t)和桀溺(Jean-Pierre Dieny)兩位雖是漢學家,卻是指引她走向西方文學理論研究道路的老師。1986年,因為教學上的需要,尹玲開始著手翻譯艾斯噶比(Robert Escarpit)的《文學社會學》一書,但因為譯成未及出版,即發現大陸已有此書譯本發行及部分編譯成書,遂作罷,改為撰寫一部有關文學社會學的專著,事實上這也是她原本計畫中文學社會學研究系列之一部分。特別是自50年代起,在西方國家,特別是在法國,文學社會學日漸受到重視,這個學科因應社會急遽翻新,從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語言學、符號學、主題論、發生論等不同新角度,以社會學作為探究途徑,探討文化事實的整體,特別是文學與社會之間互動多變的關係。1989年《文學社會學》此書誕生,除了系統性介紹與分析五種重要理論並針對其優、缺點提出批評之外,還是國內第一本集文學社會學理論述評及其在中國文學上的批評及實踐之專著,與此同時,尹玲也是1986年開始最早在國內大學(東吳)開設文學社會學課程的教授。 

 1995年尹玲在國科會補助下再度前往巴黎做了六個月的研究,比起1979年至1985年於法國留學期間,不僅在文學社會學發生論分析方法的理論方面有更深的認識之外,也在研究課程上與來自世界各國的學者,共同在學習探索、經驗成果的彼此分享上得到豐碩的收穫,這時期的研究奠定她後來《法國文學理論與實踐》(2011)寫作的理論闡述以及方法實踐,該書則分為兩部分,一是法國數種文學批評理論的探討,二是高德曼「發生論結構主義」方法在華文現代詩上的應用。從《文學社會學》到《法國文學理論實踐》,充分看出尹玲在西方文學理論上的長期關注與貢獻。 

 1986年在《聯合報.副刊》的一次聚會「到南園」,受到當時總編輯?弦先生及其他文友的鼓勵,讓尹玲重新開啟她擱筆十年的創作生涯,而這次尹玲已然揮別憂鬱與青澀時期的青春愛情散文寫作,進而開始轉向詩的書寫與創作。在其整個創作歷程中可發現,當尹玲從散文走向詩歌,其實也恰逢她內在生命的重要轉折,她以詩歌這個文體再出發,是帶有某種形式變革的意義。1986年之後的新詩創作除了是她文類的新嘗試之外,無疑也是她內在心靈風格的轉捩點。 

 2015年1月10日甫出版的散文選集《那一傘的圓》,充滿她對於過去生命歷程的總整理與回眸:包括戰亂淪亡的南越敘事、家族歷史的離散黯影、荳蔻青春的情愛悲歌,對她而言,這是上個世紀末至這個新世紀陸陸續續出版的《當夜綻放如花》、《髮或背叛之河》、《一隻白鴿飛過》、《故事故事》等詩集難以看見的懵懂、不安、叛逆、焦躁、乃至虛無精神的透顯。對一個始終不願將自己的少作集結出版的嚴謹作家而言,讓尹玲不諱將她青春爛漫的灑脫情愛與悲哀痛苦的家國離亂裸裎給讀者的原因,是有某種象徵意涵。。《那一傘的圓》的出版曾受到許多詩友文友的推促,輾轉到今日才出版,代表尹玲其間的猶疑、思考、甚至是一種試煉──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徹底放下那個時代對她的綁束與羇縛──雖然戰火始終未曾在她記憶中模糊與遠去。2015年年初跨出的這一大步,是有特殊的意義,它除了總結南越時代個人創作形式與風格展現之外,還標誌了她如何從一名散文及短篇小說的創作者,真正走向詩的創作者之階段性分界,也代表她如何從南越的書寫歷史走進台灣的書寫歷史。 

 詩人的故事故事──寫作和翻譯之間的關係 

 尹玲的追求完美性格致使她在教學、寫作、翻譯、研究面面俱到。然而寫作對她而言究竟是什麼意義?小學時接觸到的中國30年代作家作品中,冰心、徐志摩可謂是影響她很大的詩人,另外還有令她印象深刻的小學教師蔡鍊尤,以及影響她深遠的父親。有一次西貢來了台灣的沈常福馬戲團,父親特地包了計程車帶她從美拖到西貢觀賞。首次看馬戲,很興奮、很有感想,回家後寫了一篇又長又豐富的心得,述說關於孩童的內心想像與感觸,讓蔡老師相當驚豔,將其作品貼在壁報紙上,自此尹玲開始喜歡書寫。1960年慢慢摸索,1961年開始投稿,她逐漸走向寫作的道路。最迷戀寫作的時候是在荳蔻年華的十六、七歲,沒寫作時,整個人就好像空掉一樣,但也曾一度擔心自我裸裎是否太多,特別是散文這樣的文類,尤其是在美拖這樣一個小地方,似乎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親都知道她的私密內在,覺得她的文筆太過哀愁,她開始換筆名來分散眾人對她的關注,甚至以男性筆名來書寫青春少女的愛戀情事,光使用過的筆名就高達20個。1969年來台之後仍舊孜孜不倦的寫,直到1975年南越淪陷的日子,讓她痛苦到無法寫東西,每每寫作,即令她哀傷浮現。 

 平日接觸過尹玲的學生,看到的她,一貫以謙和、內斂而又熱情的態度來迎接人們對她的好奇,比如她所擁有的專長以及她的全白髮。她的白髮起於越南淪陷牽繫家人的一夕之間,她的白髮從那時就背叛了她的青春;但也可以說,她的白髮自此也就沒再背叛過她的內在心靈,髮色純白至今。自從「到南園」之後,尹玲平日忙於教學之外,每天一定撥空寫作,一天沒寫作,對她而言就彷彿有一件未做完的事情一樣,坐立難安。再怎麼忙,她一定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到家附近的咖啡館做她詩人的功課,要不就是夜晚一定窩在床邊,一邊用法語講著重要電話,一邊細細筆耕她的文稿,對創作的勤奮態度令人敬佩。 

 我所熟悉的尹玲老師,非常珍視她的文學作品、日常攝影、乃至講義書本,每每當她想要交予別人文件、或是企欲和人分享的新作,一定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擺放在透明講義夾中交給對方。她一定得先以紙巾擦淨桌面,她一定永遠敬謹的面對她交給任何人的文稿或者文件,乃至學生的報告、作業或考卷,以至於可以將曾在南越多種報紙刊登過的文稿──關於她的種種碎裂的、傷痕累累的心──完整的帶到了台灣,她也將它們重新整理,向台灣讀者裸裎她的青春印刻。為了抵抗遺忘、為了讓讀者認識,進而探究在越戰年代攸關南越華人留下的生活紀錄,以至於有了這本散文集的出版。無論尹玲內心企盼的圓(晴天或遮蔽)真正來臨了沒?2015年「那一傘的圓」對尹玲而言或是有跨時代的意義。 

 《那一傘的圓》集結她狂熱寫作時期的故事,在寫作形式上有些奇特的展現,比如〈距離〉(1965)一文是採取書信的方式,一段段寫給名叫「黎黎」(離的同音字,別離、距離、疏離)的書信體進行的對話,表面上是和同一個人、事實上是與好幾位不同的對象、以寫給不同人的文章段落之敘述方式來說故事。「黎黎」,似乎也是「離離」,述說人與人之間心的距離,會因為許多事情與不同的想法,越來越深。那種黎黎(離離)也就好像是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別離、戰火裡永遠都有人死亡,彷彿那天才跟她說:「再見了,我要去當兵了!」的鄰家男孩,沒幾天就那麼自然的死在戰場上。在她的記憶中,「永遠」都有人死去,她覺得「永恆戰地戰地永恆」,從過去到現在,腦海和心裡從沒有停止過戰爭。現代主義意識型態中的疏離以及存在主義中虛無之思想背景,影響她巨大且深遠,〈寄向虛無〉彷彿就是她的人生判詞。 

 尹玲的寫作習慣上,偏好第二人稱敘事,究竟是什麼原因?就讀中法中學時期,閱讀過法國作家寫作的詩或散文,在文學作品的語法結構中,就有諸種不同人稱的書寫方式,喜以第二人稱的「你」來做為敘事者視角,主要是因為「你」比第一人稱「我」更加可以為敘事者和作者(這兩者可謂作者的基本分裂:書寫我和內在我)之間樹立一道距離,在年輕創作時期尹玲即有這樣的警醒和自覺,以「你」來淡化「我」的直接坦露或者被觀看度,有那麼一點想完全置身事外、事不關己的拒斥。《那一傘的圓》中充滿氾溢的情愛敘寫,雖然不見得只寫愛情,尹玲認為「愛情」在她的書寫中是對於想擁有卻沒能得到的東西的一種象徵、一種投射,因為「愛情」同時也是很多人內心中永遠的憧憬、夢想或希望。「愛情」相對於經歷過戰火的她也莫不是一種療癒、補償,甚至是一種小確幸。她慣以嘲弄的形式來敘寫愛情,其實也是一種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嘗試:以疏離或甚至是雙關語的形式來書寫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誠如戰爭詩中經常使用美麗的意象來形容戰火的恐怖──「玫瑰色的紅燄」是戰火中的血腥淋漓盡致又陌生化的表現。而關於〈因為六月的雨〉、〈淅瀝.淅瀝.淅瀝〉的「雨」、「淅瀝淅瀝」(愁緒或者戰火),或是〈有一傘的圓〉的「傘」(晴天或遮蔽)、「圓」」(原初、圓融、緣分或美滿),也是這樣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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