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

    一九八九年七月三日抵香港，市面冷清蕭條。人們咒罵六四、遊行示威，詢問和趕辦移民手續。八日飛巴黎。花都街頭和地鐵站內，慶祝法國大革命二百週年紀念的藍白紅和各種宣傳海報飛揚著節慶的歡樂；中文白底黑字哀悼六四死難者及血紅的『自由平等博愛』，卻又刻鏤了深沈的悲傷。大喜大悲的酵素釀出巴黎今年異於往年的特熱氣溫。

    七一四，法國國慶。上午，凱旋門至協和廣場的盛大閱兵，黃昏後成為上百萬人的童話仙境。三個多小時的喧嘩，各國隊伍爭奇鬥艷，顧德（Jean-Paul Goude）的嘉年華會流動在香榭麗舍大道絕美的場景中。七千人的旋舞裡，我們卻只看到排第二位的中國隊伍，全身縞素，每人各推一輛自行車，默默跟著一只巨大的鼓緩緩前進，鼓身書上『自由平等博愛』。沸騰的笑鬧和繽紛的色彩霎時散為背景，全然的靜寂伴同六四魂靈巍巍站起，隨著巨鼓升高，升高，在協和廣場與潔西·諾曼（Jessye Norman）響遏行雲的『馬賽曲』化為夜空的太陽。

天安門

來不及向爹娘拜別

我們就此出發

轉世原只在一瞬間

趁著年少

虺虺轟轟

六四的雷電中

我們這一生的血

在蒼茫欲泣的天地裡

洗滌最大廣場最腥的瘋雨

魂靈巍峨站起

化身宇宙的千晴

我們已然看到

遠方那面冉冉升高

鏜鏜擂響

自由平等博愛

節奏明如日月的

鼓

凱旋門

八九年七一四的雲霞

流作凱旋門拱弧內的紅火

焚燃百萬雙眼的頓悟

香榭麗舍上樂音水般迷離

千種風情輕翻的一葉葉童話

霎時全墮入禪似底寂靜

趺坐成夜一樣沈的背景

鼓

自行車

人

縞素是我們的心是我們的身

眾色沈澱一如喧囂的眾音

我們的足踝溯迎你們的血路

為那還懸空的花園

我們一步一滴血

澆瑩明日底芊芊琪樹

璀璨無汙

    協和廣場

當年的大革命廣場

路易十六乞憐的眼睛

還在哭訴斷頭台刀刃的那一抹冰冷

而潔西諾曼

繚繞往返著兩百年底心聲

開啟宇宙未開的每一扇耳扉

起來！祖國的孩子們

光榮之日已然來到

那暴政的血腥旗幟

對著我們豎立起來

血腥旗幟豎起

你們是否聽到

殘虐士兵在原野上的狂吼？

他們衝至我們跟前

屠殺我們的妻兒

武裝起來！同胞們！

組成戰隊！前進！前進！

讓那汙血流遍田野！（註）

一一立起

天地眾神自冷漠中甦醒

鼓  升高  升高

擎頂巴黎夜空

宛若一尊太陽

註：自『起來！祖國的孩子們』至『讓那汙血流遍田野』為『馬賽曲』的中譯。

寫於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九日               

刊於一九九〇年一月十五日  聯合報聯合副刊

（本詩見於尹玲《當夜綻放如花》，頁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