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4 20:33:55Sam
與鬼魂對抗 (十一)： 你的肩上也有蜻蜓嗎？
一百天沒見到你，唯一的窗口是在BBS查詢你。你約略每週更新名片檔，我從中感受你的心情，你的生活。
93.1.3你有了新暱稱：你的肩上有蜻蜓嗎?
好暱稱。有畫面，有故事。
於是，借你的暱稱，寫個短篇小說，一天一章，貼在希爾頓先生的板上：
●
你的肩上也有蜻蜓嗎？
（一）
不管是晴天或雨天，只要飛機的聲響一劃過，我一定會抬頭看那因飛機出現而有焦點的天空。因為小米說，每一架飛機裡都有來不及說的再見。
人的掛念有兩種，陪伴在身邊的，往往忽略了不說，以為彼此都懂；另一種已經無法親口向對方說，第一種愛讓人心安，第二種愛讓人心疼。人呢？總是感受疼多一些。小米是我的第二種牽掛……
十年前，我們都好年輕，也許\\\\\\\\\\\\\\\就是因為太年輕，許\\\\\\\\\\\\\\\多想的、作的事情，都可以那麼理所當然，不必理由。不像現在，為了說服自己作或不作什麼，會在腦中捏造一個牽強的理由，騙自己。
剛開始，我們並沒有交集，我記得你是國文小老師，每次要收考卷算平均時，我常常這張找不到，那張沒有考，但是只要有考的沒有九十分也有八十分。
你說：「喂，你才高一耶，就這麼油條啊。」
同班一學期，和你談不上有特別的友誼。
我們開始熟悉，是從高一下開始，分配完新的掃地工作，你和我負責倒垃圾，這種工作通常沒人要作，但我們都沒有意見，你是乖學生，服務股長吃定你不會拒絕，而我則是自願。
在一次前往垃圾場的路上，你問我：「聽說你自願倒垃圾，為什麼？」
我沒接話，只是走在前頭，垃圾場位於校園的西北角，穿過了長長的西走廊之後，會經過一個小綠地，當初校方為了美化垃圾場週邊而蓋\\\\\\\\\\\\\\\的公園，有亭有椅有池有樹，卻因為地處邊陲加上緊鄰垃圾場，而人煙罕至，所有的路樹與藤蔓可以放任生長，終於在公園與校外的交界，形成了一道密密的天然籬笆。
我指著這裡，說：「因為這個」。
「因為這個？什麼意思？」你不懂。
我蹲下來，作了個跟我來的手勢，便爬進了籬笆裡，你猶豫了兩秒鐘後，也跟了上來，約莫爬了十公尺，空間便大到可以起身，轉彎後，出現一條巷子，你恍然大悟，巷口便是校外的小吃街，我們便大搖大擺\\\\\\\\\\\\\\\的走進佳佳冰果室，點了兩盤花生牛奶冰，再回去上課，二十分鐘的掃地時間，剛好。
那是三月，風來還是令人打顫，但我們在冷天吃冰，吃的不亦樂乎，我是為了一股脫逃成功\\\\\\\\\\\\\\\的勝利而吃冰，帶著慶祝的意味，你則不同。
你用湯匙仔細地拌勻軟花生與煉乳在冰山上的分布，小心翼翼地好像眼前是一杯千錘百鍊的咖啡，張口時，緩緩把湯匙中的牛奶與碎冰角送入嘴裡，然後含住，將化未化的牛奶冰在你口中聚為一潭寒武記，神情專注好像在體驗著非凡的人間滋味。
你說：「原來，冬天吃冰這麼有感覺，像是要把痛仔細嚐一嚐。」
從此以後，我們喜歡在冬天吃冰。
（二）
如往常一樣，我們倒完垃圾，就去佳佳吃冰。
你問：「喂，你怎麼知道這個秘密通道的？」
我說：「為了追一隻狗。」咬碎了口中的冰塊之後，我繼續：
「有天放學，我看到一隻流浪狗叼著一隻小貓，剛出生不久的那種，滿身皮膚病的大狗看來已經餓了幾天，那隻小貓在大狗的嘴裡死命掙扎，可是，絲毫奈何不了大狗的犬齒緊緊咬住，那隻狗就大方地走過現在你看到的這條馬路，我不曉得是否大家都沒看見，還是看了也沒反應？
但是，我隨手剪了一根粗樹枝跟在牠後頭，一直跟到了巷口，牠發現了我，一開始先是惡狠狠地瞪著我，後來當我舉起樹枝，假裝要攻擊時，牠開始逃跑，可是嘴裡一直沒有放下小貓，我也只好追上去，跟著那隻狗穿過了我們剛剛穿過的秘密通道，最後發現自己鑽進了學校，但沒想到的是，當我起身，看清楚眼前是垃圾場時，已經多了四隻狗立在我面前。」
說到這裡，我又舀起一匙牛奶冰吞下。你問後來呢。
我撩起褲管。你當然看見了，右小腿還留有兩個疤，一個縫十二針，一個二十一針，你看見後，露出又驚訝又心疼的表情，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一個男孩用這種表情看我，然後你彷彿也覺得不妥，問起那隻貓轉移話題。
「後來那隻小貓呢？」
「死了。」
此時，上課鐘響起，我們加快腳步走回教室。
我沒有告訴你，當我在對付那四隻狗的時候，貓其實已經在大狗不斷滴血的口中斷氣了，但是，我厭惡這場太不公平的弱肉強食，即使看見觀戰的大狗放下了小貓，而貓一動也不動時，我心裡已經有數，卻不停止揮舞手上的樹枝，彷彿被叼在口中的是我。終於，打退了那群野狗，而我的褲管已經鮮血淋漓，拖著步伐，我走近那隻小貓，注視牠許\\\\\\\\\\\\\\\久，我感到牠微張的口，似乎要對我說一句再見。
漸漸地，我們做什麼事都在一起，在學校一起吃便當，放學後一起去逛書局，分組作報告也總在同一組，同學們習慣看我們混在一起，也不以為意，常常，小慧和政仔，慈和她一票追求者，不管是參加學校舞會，還是在KTV唱男女合唱，他們都能成雙成對，當她們希望我們加入，可是又為我們沒女伴，而以一種戲謔的曖昧眼神望向我們時，我會笑著說：「既然妳們都有人了，那我就跟小米湊一對好了。」我一面說，一面伸手把你摟來身邊，這時，大家都笑的很開心，然而我彷彿覺得你的笑和他們的笑不同，是不是從那一刻起，你心底的心事已經演成了故事？
（三）
就這樣到了六月，夏天剛開始的季節。
「你知道嗎？高中是人生唯一的有死黨的日子。」我說。
「為什麼？」你問。
「因為國中還太小，連翹課都不敢，上了大學又太敢，翹課一點也不刺激。而死黨就是要一起冒險。」
「所以，死黨就是要一起翹課囉？」
「而且翹就要翹蕩婦的課。」（當婦是我們的英文老師，四十歲未婚，嚴格出名，再用功\\\\\\\\\\\\\\\的班級，都有四五個人被當，學長都管她叫「當婦」。）
「我們都沒翹過課耶，那我們是死黨嗎？」你很認真的問。
我說：「那就翹啊。」。
隔天，我們難得乾扁的書包裡，只放一套便服、一罐髮膠和一本國文課本。上完第一節國文課，就用事先準備好的塑膠外袋包起書包，提著塑膠袋從容地走過西走廊，走過我們的秘密通道，鑽過籬笆，還記得我們一到了校外時，倆人不禁會心的一笑，沒想到翹課竟是這麼簡單。
我們走到最近的麥當勞換便服，點了可樂，坐在三樓的窗旁，看底下車來車往，久久沒有開口，聽著可樂氣泡沿著吸管咕嚕進入嘴裡的聲音，也許\\\\\\\\\\\\\\\，翹了課的我們都不知道要去哪裡。翹課的目的彷彿只是為了離開，而不是為了到達。
我說：「去山上，好不好？」
沒等你回答，好像我從沒想過你會反對一樣，便起身去倒餐\\\\\\\\\\\\\\\盤，現在想起才發現，和我在一起時，你總是靜靜地陪我去做許\\\\\\\\\\\\\\\多事，和你在教室擔任小老師時那股辦事的幹勁完全不同。
問清楚了客運路線、末班時刻，就在初夏的星期三，前往你我都陌生的樂園：六龜鄉。這裡曾是台灣著名的蝴蝶產地，我們沒有特定的目地，只是告訴司機說，哪裡風景好，就把我們放下來。一個小時後，司機把我們載到一條自然步道的路口，我們就開始未知的旅程。
司機說公園裡動物們出沒也有週休，只是恰好與人相反，假日遊客多的日子，動物們會盡量不接近步道。週間，就像我們潛入那天所看到的，整座山林是自然的遊樂場，一路上蝴蝶紛飛，也看見野雉、竹雞林中竄跳，不知名的鳥鳴此起彼落，我們好自在，像走進了宮奇駿的卡通。
你沒學過日文，但憑著對日本的嚮往，就在路上哼起風之谷的旋律，我本來不覺得你是會唱歌的，但那天哼歌的你讓我完全忘記我倆是從小港翹課來的高中生，歌聲、蝶蹤、花叢，林中微風以及十六歲的我們，好像本來就是一體，一開始就生在一幅畫裡，沒有痕跡的和諧。
就在你哼歌的同時，我忽然停下腳步，輕輕對你說：「別動。」
此時，一隻紅蜻蜓正停靠在你的肩膀，平展的雙翼也就展在你的肩上，像小叮噹送給大雄的竹蜻蜓，我說：「慢慢地，你向左轉頭，看見了嗎？有一隻蜻蜓在你肩上。」
你慢慢轉頭，蜻蜓開始振翅，就在你的微笑盪開的那刻，蜻蜓飛走了，但我知道你看見了。我突然孩子氣地說：「追呀！」
便牽起你的手往蜻蜓飛翔的方向奔去，我以為蜻蜓飛不快，但是牠忽高忽低，一下子就飛離了我們的視線，消失在空中。我們則胡亂跑到了一條小溪轉彎的地方，
跑的滿身大汗的我們，看著溪水於轉彎處匯成一泓清泉，心有靈犀地用眼神交換了主意，便一齊脫去了全部衣衫。才發覺身上衣服是自由的指標，我們好不容易逃離了校園與制服，以為是天地間最自由的人，而當赤裸的軀躍入溪水中，感受水流滑過大腿內側，器官們無引力地擺\\\\\\\\\\\\\\\蕩時，才體驗到什麼是自由，自在。第一次面對彼此年少的赤裸，看著優雅垂掛青春的陽物，我們都沒有一絲羞愧\\\\\\\\\\\\\\\，直到我問：
「剛剛蜻蜓停在你肩上時，你在想什麼？」你回頭，作了個沒聽清楚的表情，於是，我說了個蜻蜓的故事：
「我奶奶說蜻蜓的前世是膽小的鷹，因為當初學飛的時候太膽小，不敢張開翅膀，所以，這輩子變成了蜻蜓，你看昆蟲裡只有蜻蜓的翅膀不能收攏在背上，永遠是展開的，因為上天要他這輩子勇敢的張開翅膀飛翔。」
「永遠要張開的翅膀，聽起來很累。」你說。
「但如果是載著夢想起飛就不累。所以，我奶奶說蜻蜓是夢想的使者，牠只停會在有夢想的肩膀，當牠停靠時，一動也不動，代表牠正在聆聽你的夢，向蝴蝶吸蜜一樣，然後振翅遠離，牠會帶著你的夢飛到遠方。」你聽的很仔細，我問：
「小米，當蜻蜓停在你肩膀時，你的心在想什麼？」
你回答：「想你。」
（四）
回程，我們都累了，客運在山路上搖搖擺\\\\\\\\\\\\\\\擺\\\\\\\\\\\\\\\，我坐在車窗旁一動也不動，因為你的頭倚在我的肩上，熟睡的神情如一場安寧的春天，我突然有個念頭：
小米會不會是我的蜻蜓，他正安靜地聆聽我的夢？
公車轉過彎道，眼前出現一片寬闊視野，大大的夕陽襯在城市背面，我望著遠方的黃昏，以及身旁快速消逝的景色，不知怎地，有股很濃的離別情緒，當初，並不曉得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出遊，總以為日子還長，青春還長。
車子將要離開鄉村，在山坡漸緩的隘口，我們正通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我抬頭望倒退的天空由昏黃乍轉為漆黑空間。忽然你睜開眼，問我：
「你的肩上也有蜻蜓嗎？」
在那一刻，我們有過的時光一一飛過我的腦海，我們一起吃過的冰，一起看過的電影，穿過的衣服，合唱的歌……我早就明白，早就知道的，只是從來不去想，從來不去面對，因為我不能說些什麼。
只能把你抱住。
我有夢，但我的夢不在這裡，唯一能作的就是在黑暗的隧道裡緊緊抱著你，那時，我是真心想抱著你，希望時間可以停留在那一個擁抱，希望隧道可以沒有終點。
但是再長的隧道也有出口，公車已經迅速開過黑暗的隧道，天空亮了，一道淚\\\\\\\\\\\\\\\劃入我的手心，淋濕擁抱。我們靜默到分別的小港巷口，你一個字也沒有再說。
回到學校沒多久，分組名單就公佈了，你是唸文科的料，和我們相熟一票死黨都唸文組，你們都還在同一班，不會寂寞。我要考醫學院，未來的教室不在同一棟樓，要碰面就不容易了。
你說：「加油」，用一種既關心又陌生的語調。
高二暑假，大伙畢業旅行，出發的那天清早，我在你家附近徘徊，你們一票人要去澎湖瘋個四天三夜，想抓住自由的尾巴，因為一回來就是馬不停蹄的暑期輔導與模擬考。
我想親自送你們去機場，至少對你說聲再見，但我最後還是沒有出現。
我問我自己，都來你家了，卻為何不按電鈴？沒按電鈴，卻又遠遠跟著你們到了小港機場。
也許\\\\\\\\\\\\\\\是因為答應你們，說要一起去畢業旅行，而我卻臨陣脫逃；也許\\\\\\\\\\\\\\\因為不知該怎麼面對你，不是不想見，許\\\\\\\\\\\\\\\是太想念，如果故事要結束在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尷尬，那我寧願最後的畫面是你肩上的蜻蜓。
我還是沒有對你說再見。
幾天後，我收到你寄來的明信片：
「Dear K：
你說，膽小的鷹變成了蜻蜓，要蜻蜓這輩子勇於尋夢。
那麼，今生一直很勇敢的蜻蜓呢？會在下輩子變回老鷹嗎？
還是化作一架飛機（飛機也是永遠張著翅膀耶）？
沒人怪你退出畢業旅行，但沒有再見的離別最是難受。
飛機起飛了，你現在在哪裡？在圖書館K書，或者才正要吃早餐\\\\\\\\\\\\\\\？
當飛機劃過天空時，你有抬頭嗎？如果有，你會讀到飛機裡有我來不及說出口的再見。
小米」
小米，也許\\\\\\\\\\\\\\\沒說出口的「再見」往往等於「我愛你」，因為說與不說之間有太多思量，一思量，就錯過了說出口的時機，而每道思量都是在乎，都是愛。因為愛有很多種，有時是說，有時是不說。
我的肩上也有蜻蜓，你說永遠張開的翅膀很累，我的生命因你的陪伴而有了一場熟睡的夢，只是，夢醒了，我們肩上的蜻蜓註定要往不同的遠方的飛去。（完）
93.1.3你有了新暱稱：你的肩上有蜻蜓嗎?
好暱稱。有畫面，有故事。
於是，借你的暱稱，寫個短篇小說，一天一章，貼在希爾頓先生的板上：
●
你的肩上也有蜻蜓嗎？
（一）
不管是晴天或雨天，只要飛機的聲響一劃過，我一定會抬頭看那因飛機出現而有焦點的天空。因為小米說，每一架飛機裡都有來不及說的再見。
人的掛念有兩種，陪伴在身邊的，往往忽略了不說，以為彼此都懂；另一種已經無法親口向對方說，第一種愛讓人心安，第二種愛讓人心疼。人呢？總是感受疼多一些。小米是我的第二種牽掛……
十年前，我們都好年輕，也許\\\\\\\\\\\\\\\就是因為太年輕，許\\\\\\\\\\\\\\\多想的、作的事情，都可以那麼理所當然，不必理由。不像現在，為了說服自己作或不作什麼，會在腦中捏造一個牽強的理由，騙自己。
剛開始，我們並沒有交集，我記得你是國文小老師，每次要收考卷算平均時，我常常這張找不到，那張沒有考，但是只要有考的沒有九十分也有八十分。
你說：「喂，你才高一耶，就這麼油條啊。」
同班一學期，和你談不上有特別的友誼。
我們開始熟悉，是從高一下開始，分配完新的掃地工作，你和我負責倒垃圾，這種工作通常沒人要作，但我們都沒有意見，你是乖學生，服務股長吃定你不會拒絕，而我則是自願。
在一次前往垃圾場的路上，你問我：「聽說你自願倒垃圾，為什麼？」
我沒接話，只是走在前頭，垃圾場位於校園的西北角，穿過了長長的西走廊之後，會經過一個小綠地，當初校方為了美化垃圾場週邊而蓋\\\\\\\\\\\\\\\的公園，有亭有椅有池有樹，卻因為地處邊陲加上緊鄰垃圾場，而人煙罕至，所有的路樹與藤蔓可以放任生長，終於在公園與校外的交界，形成了一道密密的天然籬笆。
我指著這裡，說：「因為這個」。
「因為這個？什麼意思？」你不懂。
我蹲下來，作了個跟我來的手勢，便爬進了籬笆裡，你猶豫了兩秒鐘後，也跟了上來，約莫爬了十公尺，空間便大到可以起身，轉彎後，出現一條巷子，你恍然大悟，巷口便是校外的小吃街，我們便大搖大擺\\\\\\\\\\\\\\\的走進佳佳冰果室，點了兩盤花生牛奶冰，再回去上課，二十分鐘的掃地時間，剛好。
那是三月，風來還是令人打顫，但我們在冷天吃冰，吃的不亦樂乎，我是為了一股脫逃成功\\\\\\\\\\\\\\\的勝利而吃冰，帶著慶祝的意味，你則不同。
你用湯匙仔細地拌勻軟花生與煉乳在冰山上的分布，小心翼翼地好像眼前是一杯千錘百鍊的咖啡，張口時，緩緩把湯匙中的牛奶與碎冰角送入嘴裡，然後含住，將化未化的牛奶冰在你口中聚為一潭寒武記，神情專注好像在體驗著非凡的人間滋味。
你說：「原來，冬天吃冰這麼有感覺，像是要把痛仔細嚐一嚐。」
從此以後，我們喜歡在冬天吃冰。
（二）
如往常一樣，我們倒完垃圾，就去佳佳吃冰。
你問：「喂，你怎麼知道這個秘密通道的？」
我說：「為了追一隻狗。」咬碎了口中的冰塊之後，我繼續：
「有天放學，我看到一隻流浪狗叼著一隻小貓，剛出生不久的那種，滿身皮膚病的大狗看來已經餓了幾天，那隻小貓在大狗的嘴裡死命掙扎，可是，絲毫奈何不了大狗的犬齒緊緊咬住，那隻狗就大方地走過現在你看到的這條馬路，我不曉得是否大家都沒看見，還是看了也沒反應？
但是，我隨手剪了一根粗樹枝跟在牠後頭，一直跟到了巷口，牠發現了我，一開始先是惡狠狠地瞪著我，後來當我舉起樹枝，假裝要攻擊時，牠開始逃跑，可是嘴裡一直沒有放下小貓，我也只好追上去，跟著那隻狗穿過了我們剛剛穿過的秘密通道，最後發現自己鑽進了學校，但沒想到的是，當我起身，看清楚眼前是垃圾場時，已經多了四隻狗立在我面前。」
說到這裡，我又舀起一匙牛奶冰吞下。你問後來呢。
我撩起褲管。你當然看見了，右小腿還留有兩個疤，一個縫十二針，一個二十一針，你看見後，露出又驚訝又心疼的表情，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一個男孩用這種表情看我，然後你彷彿也覺得不妥，問起那隻貓轉移話題。
「後來那隻小貓呢？」
「死了。」
此時，上課鐘響起，我們加快腳步走回教室。
我沒有告訴你，當我在對付那四隻狗的時候，貓其實已經在大狗不斷滴血的口中斷氣了，但是，我厭惡這場太不公平的弱肉強食，即使看見觀戰的大狗放下了小貓，而貓一動也不動時，我心裡已經有數，卻不停止揮舞手上的樹枝，彷彿被叼在口中的是我。終於，打退了那群野狗，而我的褲管已經鮮血淋漓，拖著步伐，我走近那隻小貓，注視牠許\\\\\\\\\\\\\\\久，我感到牠微張的口，似乎要對我說一句再見。
漸漸地，我們做什麼事都在一起，在學校一起吃便當，放學後一起去逛書局，分組作報告也總在同一組，同學們習慣看我們混在一起，也不以為意，常常，小慧和政仔，慈和她一票追求者，不管是參加學校舞會，還是在KTV唱男女合唱，他們都能成雙成對，當她們希望我們加入，可是又為我們沒女伴，而以一種戲謔的曖昧眼神望向我們時，我會笑著說：「既然妳們都有人了，那我就跟小米湊一對好了。」我一面說，一面伸手把你摟來身邊，這時，大家都笑的很開心，然而我彷彿覺得你的笑和他們的笑不同，是不是從那一刻起，你心底的心事已經演成了故事？
（三）
就這樣到了六月，夏天剛開始的季節。
「你知道嗎？高中是人生唯一的有死黨的日子。」我說。
「為什麼？」你問。
「因為國中還太小，連翹課都不敢，上了大學又太敢，翹課一點也不刺激。而死黨就是要一起冒險。」
「所以，死黨就是要一起翹課囉？」
「而且翹就要翹蕩婦的課。」（當婦是我們的英文老師，四十歲未婚，嚴格出名，再用功\\\\\\\\\\\\\\\的班級，都有四五個人被當，學長都管她叫「當婦」。）
「我們都沒翹過課耶，那我們是死黨嗎？」你很認真的問。
我說：「那就翹啊。」。
隔天，我們難得乾扁的書包裡，只放一套便服、一罐髮膠和一本國文課本。上完第一節國文課，就用事先準備好的塑膠外袋包起書包，提著塑膠袋從容地走過西走廊，走過我們的秘密通道，鑽過籬笆，還記得我們一到了校外時，倆人不禁會心的一笑，沒想到翹課竟是這麼簡單。
我們走到最近的麥當勞換便服，點了可樂，坐在三樓的窗旁，看底下車來車往，久久沒有開口，聽著可樂氣泡沿著吸管咕嚕進入嘴裡的聲音，也許\\\\\\\\\\\\\\\，翹了課的我們都不知道要去哪裡。翹課的目的彷彿只是為了離開，而不是為了到達。
我說：「去山上，好不好？」
沒等你回答，好像我從沒想過你會反對一樣，便起身去倒餐\\\\\\\\\\\\\\\盤，現在想起才發現，和我在一起時，你總是靜靜地陪我去做許\\\\\\\\\\\\\\\多事，和你在教室擔任小老師時那股辦事的幹勁完全不同。
問清楚了客運路線、末班時刻，就在初夏的星期三，前往你我都陌生的樂園：六龜鄉。這裡曾是台灣著名的蝴蝶產地，我們沒有特定的目地，只是告訴司機說，哪裡風景好，就把我們放下來。一個小時後，司機把我們載到一條自然步道的路口，我們就開始未知的旅程。
司機說公園裡動物們出沒也有週休，只是恰好與人相反，假日遊客多的日子，動物們會盡量不接近步道。週間，就像我們潛入那天所看到的，整座山林是自然的遊樂場，一路上蝴蝶紛飛，也看見野雉、竹雞林中竄跳，不知名的鳥鳴此起彼落，我們好自在，像走進了宮奇駿的卡通。
你沒學過日文，但憑著對日本的嚮往，就在路上哼起風之谷的旋律，我本來不覺得你是會唱歌的，但那天哼歌的你讓我完全忘記我倆是從小港翹課來的高中生，歌聲、蝶蹤、花叢，林中微風以及十六歲的我們，好像本來就是一體，一開始就生在一幅畫裡，沒有痕跡的和諧。
就在你哼歌的同時，我忽然停下腳步，輕輕對你說：「別動。」
此時，一隻紅蜻蜓正停靠在你的肩膀，平展的雙翼也就展在你的肩上，像小叮噹送給大雄的竹蜻蜓，我說：「慢慢地，你向左轉頭，看見了嗎？有一隻蜻蜓在你肩上。」
你慢慢轉頭，蜻蜓開始振翅，就在你的微笑盪開的那刻，蜻蜓飛走了，但我知道你看見了。我突然孩子氣地說：「追呀！」
便牽起你的手往蜻蜓飛翔的方向奔去，我以為蜻蜓飛不快，但是牠忽高忽低，一下子就飛離了我們的視線，消失在空中。我們則胡亂跑到了一條小溪轉彎的地方，
跑的滿身大汗的我們，看著溪水於轉彎處匯成一泓清泉，心有靈犀地用眼神交換了主意，便一齊脫去了全部衣衫。才發覺身上衣服是自由的指標，我們好不容易逃離了校園與制服，以為是天地間最自由的人，而當赤裸的軀躍入溪水中，感受水流滑過大腿內側，器官們無引力地擺\\\\\\\\\\\\\\\蕩時，才體驗到什麼是自由，自在。第一次面對彼此年少的赤裸，看著優雅垂掛青春的陽物，我們都沒有一絲羞愧\\\\\\\\\\\\\\\，直到我問：
「剛剛蜻蜓停在你肩上時，你在想什麼？」你回頭，作了個沒聽清楚的表情，於是，我說了個蜻蜓的故事：
「我奶奶說蜻蜓的前世是膽小的鷹，因為當初學飛的時候太膽小，不敢張開翅膀，所以，這輩子變成了蜻蜓，你看昆蟲裡只有蜻蜓的翅膀不能收攏在背上，永遠是展開的，因為上天要他這輩子勇敢的張開翅膀飛翔。」
「永遠要張開的翅膀，聽起來很累。」你說。
「但如果是載著夢想起飛就不累。所以，我奶奶說蜻蜓是夢想的使者，牠只停會在有夢想的肩膀，當牠停靠時，一動也不動，代表牠正在聆聽你的夢，向蝴蝶吸蜜一樣，然後振翅遠離，牠會帶著你的夢飛到遠方。」你聽的很仔細，我問：
「小米，當蜻蜓停在你肩膀時，你的心在想什麼？」
你回答：「想你。」
（四）
回程，我們都累了，客運在山路上搖搖擺\\\\\\\\\\\\\\\擺\\\\\\\\\\\\\\\，我坐在車窗旁一動也不動，因為你的頭倚在我的肩上，熟睡的神情如一場安寧的春天，我突然有個念頭：
小米會不會是我的蜻蜓，他正安靜地聆聽我的夢？
公車轉過彎道，眼前出現一片寬闊視野，大大的夕陽襯在城市背面，我望著遠方的黃昏，以及身旁快速消逝的景色，不知怎地，有股很濃的離別情緒，當初，並不曉得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出遊，總以為日子還長，青春還長。
車子將要離開鄉村，在山坡漸緩的隘口，我們正通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我抬頭望倒退的天空由昏黃乍轉為漆黑空間。忽然你睜開眼，問我：
「你的肩上也有蜻蜓嗎？」
在那一刻，我們有過的時光一一飛過我的腦海，我們一起吃過的冰，一起看過的電影，穿過的衣服，合唱的歌……我早就明白，早就知道的，只是從來不去想，從來不去面對，因為我不能說些什麼。
只能把你抱住。
我有夢，但我的夢不在這裡，唯一能作的就是在黑暗的隧道裡緊緊抱著你，那時，我是真心想抱著你，希望時間可以停留在那一個擁抱，希望隧道可以沒有終點。
但是再長的隧道也有出口，公車已經迅速開過黑暗的隧道，天空亮了，一道淚\\\\\\\\\\\\\\\劃入我的手心，淋濕擁抱。我們靜默到分別的小港巷口，你一個字也沒有再說。
回到學校沒多久，分組名單就公佈了，你是唸文科的料，和我們相熟一票死黨都唸文組，你們都還在同一班，不會寂寞。我要考醫學院，未來的教室不在同一棟樓，要碰面就不容易了。
你說：「加油」，用一種既關心又陌生的語調。
高二暑假，大伙畢業旅行，出發的那天清早，我在你家附近徘徊，你們一票人要去澎湖瘋個四天三夜，想抓住自由的尾巴，因為一回來就是馬不停蹄的暑期輔導與模擬考。
我想親自送你們去機場，至少對你說聲再見，但我最後還是沒有出現。
我問我自己，都來你家了，卻為何不按電鈴？沒按電鈴，卻又遠遠跟著你們到了小港機場。
也許\\\\\\\\\\\\\\\是因為答應你們，說要一起去畢業旅行，而我卻臨陣脫逃；也許\\\\\\\\\\\\\\\因為不知該怎麼面對你，不是不想見，許\\\\\\\\\\\\\\\是太想念，如果故事要結束在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尷尬，那我寧願最後的畫面是你肩上的蜻蜓。
我還是沒有對你說再見。
幾天後，我收到你寄來的明信片：
「Dear K：
你說，膽小的鷹變成了蜻蜓，要蜻蜓這輩子勇於尋夢。
那麼，今生一直很勇敢的蜻蜓呢？會在下輩子變回老鷹嗎？
還是化作一架飛機（飛機也是永遠張著翅膀耶）？
沒人怪你退出畢業旅行，但沒有再見的離別最是難受。
飛機起飛了，你現在在哪裡？在圖書館K書，或者才正要吃早餐\\\\\\\\\\\\\\\？
當飛機劃過天空時，你有抬頭嗎？如果有，你會讀到飛機裡有我來不及說出口的再見。
小米」
小米，也許\\\\\\\\\\\\\\\沒說出口的「再見」往往等於「我愛你」，因為說與不說之間有太多思量，一思量，就錯過了說出口的時機，而每道思量都是在乎，都是愛。因為愛有很多種，有時是說，有時是不說。
我的肩上也有蜻蜓，你說永遠張開的翅膀很累，我的生命因你的陪伴而有了一場熟睡的夢，只是，夢醒了，我們肩上的蜻蜓註定要往不同的遠方的飛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