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進階班的孩子分享家裡的祕密，那是一個即使是父親本人也不曾聽聞過的祕密，儘管他是故事裡的主角。

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印象中的父親總是在外奔波忙碌，一回到家，嚴肅的線條始終垂掛在臉上，不曾和緩過。不笑的父親在小小孩子的眼裡，容易膨脹為即將發怒的可怕徵兆，而真正生氣的父親，又讓小小孩陷入過於沈重的瘋狂暴雨裡，無所遁逃。於是，我和兩個弟弟漸漸培養出一種至今回想仍然覺得極為殘忍的默契。

小學生放學回家，第一件事當然是把作業擺在一旁，認真看著電視直到晚餐時刻，我和弟弟也是如此。不同的是，當我們一聽見爸爸開啟電動鐵門準備停車的聲音時，便立刻關掉正在播放中的精彩卡通，沒有一個人敢多停留，個個逃難似地拿起書包、作業簿往各自的房間火速衝去，並機靈鎖上房門，客廳頓時成為一座死寂的空城，剛剛還天馬行空的熱鬧聲響，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與我們全然無關。

上了一天班的父親停好車進屋，看見家人的鞋子全都一一排放整齊，一個不少，而他則開始進行「一個人」的晚餐，母親有時陪他吃，有時則先忙著自己的事，孩子們卻總是缺席。父親也從不打擾躲在房間裡的我們，或許他一直以為我們都在房間裡乖巧完成自己的作業吧！當父親吃完晚餐，回到房間關上房門時，耳尖的三個孩子像是立即接收到解放消息似的，又紛紛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安安靜靜地打開客廳的電視，各自端著一碗飯、夾了幾口菜，開始我們自己的晚餐時刻。

孩子們聽我說起這一件祕密時，全都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嚷嚷著：「老師，你的爸爸知道嗎？」「老師，如果我是你爸爸，我一定會哭！」看見孩子們為父親「打抱不平」的反應時，突然覺得小時候的自己是多麼的不貼心、不懂事，竟然為了避免與父親過於冷峻的面貌相對，而一次次殘忍地把父親一個人留在餐桌上，那樣安靜的晚餐時間流動裡，不知道父親的心底會不會也曾有過一張寂寞的網緩緩伸展著螫人的刺呢？而無論此刻的我有多懊悔，那些童年時期屬於父親一個人的晚餐時刻已經成為不可更動的歷史了，我確實無能改變過往的任何記憶。

昨天下課後，回了電話給父親，問他喜不喜歡我送的新皮帶，他有些得意的說著很喜歡，接著又開始數落弟弟們的無動於衷，我心裡偷偷地笑，父親一點都沒變，他一直是個希望被大家捧在手心好好「秀秀」的天蠍座，簡直堪稱標準的愛慕「虛榮」者，而那「虛榮」是以大聲說出口的愛和關懷為質地鏤刻而成，這是長大後的我逐漸能無畏注視著父親而體會到的小小心得。從今而後，我期許自己能將那一張留在父親記憶之河裡的寂寞網，連同傷人的刺一起細細縫合，成為一條泛著溫潤色澤的羽毛暖被。




PS：照片攝於2004年7月17日台南安平古堡內一景，一直很喜歡這張照片，它預示著在越過重重阻礙與誤會之後，我們終能看見那道令人驚豔的希望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