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來自糕餅店的孩子，他在六個兒子中排行老五，有七個姐妹，其中三個夭折。爺爺在父親十一歲時去世，未亡人奶奶當時肚子裏還有第十三個孩子，最小的姑姑成為遺腹子。大姑姑是孩子中的老大，她成人時很多弟妹還是小孩，她跟其他兄長一起照顧弟妹，日後這些弟弟妹妹們長大，逢年過節回家，都會把大姑姑家當做是婆家。

長姐如母，父親成家後，大姑姑對父親的方式彷彿如母親般，對母親的態度也有點婆婆的意味，會留意母親是否有好好為她的弟弟持家養小孩，有沒有認真做一名賢內助，每次見面也會叨叨絮絮地叮嚀我要照顧弟妹孝順父母。

小時候不太喜歡大姑姑對我說這些，但她及大姑丈對我們孩子一直很好。我長得像父親。所有親戚們說去醫院看剛出生的我，根本不用問護士，就知道哪個嬰兒是我。父親也最疼愛我這個長女，大姑姑還給我取綽號叫第一惜[tē-it sioh]（台語發音），意思就是最受父母疼惜關愛排行榜第一名的孩子。親戚們會喊我[tē-it sioh]，還會喊我[哈囉]，那也是大姑姑幫我取的另一個綽號。

據說我剛學會講話、搖搖晃晃會走路時，常爬至大姑姑家的夾層小閣樓，倚著窗枱看著樓下的行人，對他們打招呼說Hello。大姑姑跟親戚們就會說「這孩子才剛學會講話就開口英文啊，將來一定會出國。」那個年代，對老一輩的人而言，出國是很不容易的事，家族有人出國，大家在機場送行會全體出動送花圈給出國者。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的兄弟姐妹們愛父親，想必當時應該是有人刻意教我說Hello，讓父親開心。愛屋及烏吧。父親的兄弟姐妹們從小對我很好，會只邀請我去他們家住上幾日，問我愛吃什麼，把我當做小貴賓般招待。

不知是否巧合，我長大後倒是靠英文找工作，也是父母兩邊家族中唯一出國唸書、在外商工作過、去國外出差的人。不過，我並不是因為出國唸書才有機會去外商工作，而是先在外商工作，有機會存了錢才去國外唸書。

小時候很黏父親。三、四歲時，早上起床堅持要親自跟父親說到話，這樣他上班後，我才不會覺得空虛，才能耐心地等候傍晚回到家的父親，每次見他在傍晚時分走進家門，我會迫不急待也跑出門口迎接，這是我每天最開心的時刻。

可我從小嗜睡，父親約是六、七點出門工作，我常爬不起來。我跟母親叮嚀著「明天早上要把我叫醒哦～」。有一日起床，父親已出門了。我很生氣，在床上打滾哭叫著「怎麼不叫我起床。我看不到爸爸！」那時母親除了要看管我，還要照顧稚齡的妹妹跟襁褓中的弟弟，見我任性哭鬧，就海扁我一頓。大概是被揍了，我竟記得此事。

班上一位同學的父親在他十一歲時過去，同學大我一歲。等到我來到十一歲，得知爺爺也是在父親十一歲時去世，「十一」頓時成了我內心一道陰影、一個禁忌數字。那年我很焦慮。直到迎接十二歲，父親還在，我鬆口氣。

這樣的我，隨著年紀增長，卻跟父親愈來愈不親了。從小到大，我經常挨母親罵，但我仍會主動找母親聊天，長大後卻幾乎不跟父親聊天了。父親本來就沈默寡言，退休後更是安靜。母親有時督促難得回家的我多跟父親聊幾句，我卻不知要跟父親說什麼。我上大學後，就沒有再跟家人住在一起，當年父親最疼愛的[tē-it sioh]，成了一個滿口忙著工作而難得回來的人。

父親健康狀況變差後，我還是很少回家，都由母親、妹妹、還有住在附近的弟弟等人輪流照顧。父親在走之前的最後幾年快速老化，雖然醫生診斷沒有失智，但他會無時無刻重複問一樣旳事，會忘了自己有沒有吃飯吃藥。父親還常半夜喊叫，讓隔天仍要上班的妹妹及母親無法好好安眠，鄰居也會好奇跑來問母親又發生什麼事，讓母親很困擾。漸漸地，我可以感受到妹妹、媽媽有時對父親缺乏耐心，我心裏明白，因為我沒有跟父親住在一起，所以還可以對父親保有耐心，久病無孝子，但我藉口工作忙躲得遠遠的！我是最不孝的！

父親慢慢地也無法自由行走，需要全家人更多的照顧。他的神情也停滯凝固，變得面無表情，終日呆坐在沙發上，像年久腐朽的木頭，甚至，削瘦的父親更像一個風化的骷髏。看到這樣的父親，曾經有那麼一時，就那麼幾秒，我覺得這不是我的父親了，既然不是我的父親，倘若你離去，是否大家就不會那麼累呢？不會成天提心吊膽的怕你出事，不會全家被你綁住哪兒都去不成？

這幾秒，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罪！！那個[tē-it sioh]的孩子，怎麼會有這樣殘酷大逆不道的想法?　[tē-it sioh] [tē-it sioh] [tē-it sioh]這個名字在我心中淌著血。

父親走之前的一個月曾住院。我常去醫院看他，就算想跟他聊天，他也不太願意跟人說話，會說不知道要講什麼，或者表示累了不想講。有一次，我試圖想著不同的話題跟他聊，問父親「你覺得養我有路用嗎?」

他看著我說「有。」

「真的嗎?」

「有。養妳有路用。」

彷彿像得到獎勵的孩子，我笑了，向父親道別，說明天還會來看他。

父親後來回到家一個月後就走了。他走後，有一天隔壁鄰居的姐姐看到我經過，跑來跟我說：「你爸對你感到很驕傲啊！」

從這位姐姐口中得知，寡言的父親居然跟人提到我，提到他很高興我去國外唸了研究所，還在外商工作。

這是我不認識的父親。這是我從來不知道的事。

如果我做的事，能夠讓你歡喜，那是我身為你的孩子莫大的喜悅與榮耀。

我心中永遠的罪依舊存在。永遠的存在。父親已經走了多年。我想跟父親說對不起，想了很久，最後總是選擇跟他說：「謝謝你。爸爸。」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成為你的女兒。


圖：三月出差時經過的教堂。從西元1世紀一路蓋到1900年。想帶媽媽與家人日後共遊義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