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過,我存在:到此一遊塗鴉
桂林疊綵山.JPG
中國最有名的到此一遊塗鴉也許是出自《西遊記》中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孫悟空大鬧天宮,要求〈玉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如來佛質疑悟空有何能耐,敢佔天宮。孫悟空答道,他有七十二變,萬劫不老長生;會駕觔斗雲,一縱一萬八千里,如何坐不得天位?於是如來與他打賭,若有本事可以跳出如來掌心,就請玉帝將天宮讓與他住。孫悟空抖擻神威,一縱躍出,說道:「我出去也」。只見他一路雲光如風無影而去,眼見前有五根紅柱,心想應該是路的盡頭了。於是留下記號以此為證,好與如來說話。他拔下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變出一隻筆,在中間大柱子上書:「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又在柱子間撒了一泡尿。結局大家應該都知道了,孫悟空轉了一大圈,仍然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到此一遊寫在如來的手指上)。
若說齊天大聖為到此一遊塗鴉的先驅者,為後人所仿效,也不盡然。《西遊記》為明代吳承恩所撰,然中國古代的帝王權貴早就喜歡炫耀功德,到處「勒石載功」;騷人墨客遊覽名山大川,一時詩興大發,更常刻字題壁以茲留念。自然景色與人文修養結合,經年積累,成為風景名勝,更是文化遺產。唐代師仙李白便熱衷於遊山玩水到處題詩。傳說,李白登黃鶴樓本欲賦詩,抬頭看見崔顥已有黃鶴樓詩作在先(圖),渾然天成難以超越,嘆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江西南昌滕王閣建於唐代,因王勃的《滕王閣序》(文中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名句)而聲名大噪。風景與美文相互輝映,成為佳話。同樣地,蘇東坡在廬山西林寺牆上題的詩《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更是千古絕唱。此種題壁詩歷史悠久,開始於兩漢,興盛於唐宋。元稹有詩云:「郵亭壁上數行字,崔李題名王白詩。盡日無人共言語,不離牆下至行時」,可見當時官壁、驛牆上題壁詩之多。北宋周邦彥也寫過一句:「下馬先尋題壁字」,具體說明宋人每到一地先看題壁詩的習慣。而為了護牆(以免題了又刷,刷了又題,永無寧日),也為方便題詩者,有些寺院與驛站還特別設有詩板供過往行人題詩(這不就像是現代的塗鴉專區嗎)。有此一說,當時因為印刷尚未普及,大量詩文無法刻印,然而只要把作品留在牆上,遊人皆可見,就可以大量傳播開來。題壁,也就成了文人發表作品的重要媒介,更為書法臨摹的範本,遠超過到此一遊的意義了。
題壁詩或抒發政治抱負、或發思古之幽情、或闡述哲理,畢竟還有揭發現實、振聾啟聵之意。無甚才情之人,就只能撰寫某某到此一遊了。我在桂林疊綵山的石壁上看到這樣的刻字:「北京右府差百戶李璽到廣西公幹,正德二年九月二十日遊此」(西元1507年)(圖),這不就是典型的到此一遊嗎?在這種題壁傳統下,當代旅遊景點(如黃山遊道兩側伸手可及的松樹)、佛教聖地(如靈隱寺、普陀山),都是到此一遊塗鴉的熱點。萬里長城更是遍體鱗傷,八達嶺一段幾乎沒有一塊磚上沒有字,後來者想刻字竟已無處下筆。管理單位只能用滿目瘡痍、凌遲、切膚之痛來形容。中國觀光客越界在臺灣野柳地質公園的岩壁上刻字:「中国常州赵根大」,更引起軒然大波。中國人引以為家醜,譴責聲不斷,趙根大才知自己闖禍,然已經一刻成名,成為全民公敵,深感後悔,趕緊向社會致歉。無獨有偶,一名日本高中棒球教練與其學生在義大利旅遊期間,追隨其他千百名遊客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佛羅倫斯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大理石牆壁之上,以為可以為自己帶來幸福。另一名對此感到憤慨的日本遊客拍照後,將訊息寄給該教練任教的學校。後經電視媒體披露,Youtube轉載,日本國人譁然,群起而攻之。最後教練決定為自己不當行為負責並辭職了事,這恐怕是到此一遊塗鴉引發最大的代價。
但是如果說到此一遊塗鴉是中國人特有的傳統陋習,也非事實。巴黎的新凱旋門(圖)與塞納河畔(圖)、西班牙巴塞隆納的聖家堂(圖)與奎爾公園(圖)、美國加州優森美地公園(圖),就連北極北角地球儀下方標誌,也都難逃旅客簽名塗鴉的命運。考古學家在龐貝城就發現到此一遊的塗鴉:「Lucius pinxit」,意思就是「Lucius wrote (painted) this」。我也曾在西班牙塞戈維亞(Segovia)白雪公主城堡的石牆上看到觀光客於1936年的簽名(圖),讓人興起思古之幽情。不只因為年代久遠,當時的刻字也比現在講究,採用比較典雅的字型。
電影《藍色大門》的結尾,鏡頭移過孟克柔在體育館牆上重複書寫的字跡:「我是女生,我愛男生。我是女生,我愛男生。…」那是她青春少女的困惑。然後鏡頭停在「張士豪到此一遊,2001。I was here!」。那不只是我曾經到過,更是我知道、我理解、我等待、我的青春確確實實存在過。真是青春無悔啊!《刺激1995》監獄裡的圖書管理員Brooks,坐牢五十年,身體與心態都已經「體制化」了,外面的世界也已徹底改變。一旦假釋出獄,他與世界格格不入,不知「身在何方」,最後在中途之家懸樑自盡。橫樑上留下的「Brooks was here」(老布到此一遊)字句則是他卑微存在的證明。
世界最知名的到此一遊塗鴉恐怕就是「Kilroy was here」了。除了這些字外,還有一個圖形:一個光頭男、一隻像陽具的鼻子、一雙大眼睛、兩隻手的手指攀住牆,躲在牆後面偷看(圖,要重畫)。二次世界大戰時,美國人(甚至歐洲、南太平洋)幾乎都知道這個塗鴉。James J. Kilroy(1902-1962)二次大戰時在美國麻省海軍造船廠工作。當時造船工人每天的薪水,端視當天裝了多少隻鉚釘而定。Kilroy負責檢查計算鉚釘數量,檢查過後就用粉筆劃個記號。沒想到有工人偷偷塗改移動粉筆記號,讓前一天裝的部份鉚釘也計入當天,以多賺取工資。Kilroy發現工人這個舉動後,就在記號旁再寫上Kilroy was here。當時戰況緊急,船艙內部沒有塗漆,就送交海軍使用。後來,每當軍艦維修時,軍人發現Kilroy was here的記號在這裡、在那裡,無所不在,甚感驚奇。這個塗鴉變成是軍艦受到良好檢查的保證,甚至成為保護海軍的幸運符。軍人從這得到靈感,於是只要每登陸一個新地方,就會偷偷(在很難到達之處)留下這個記號。Kilroy瞬間變成一名超級英雄,因為軍人發現他總是會比部隊早一步到達。在二次大戰結束之前,Kilroy已經在世界各地出現,從柏林到東京。謠言愈傳愈多,有人宣稱它在紐約自由女神像的火炬、喜馬拉雅山的聖母峰,甚至在月球上出現。Kilroy was here變成一個奇蹟,許多人也樂於模仿複製,讓這個塗鴉周遊列國無所不在。
2006年之後,世界各地,從東京到紐約,從曼谷到臺北,從墨爾本到上海,都可以看見BNE的到此一遊貼紙塗鴉(白紙上面用黑色的粗體字寫著BNE, BNE King, BNE 1, BNE WAS HERE, BNE參上)(他也使用噴漆塗鴉,但是比較不那麼受到注意)(照片)。舊金山甚至懸賞二萬五千美元要抓他,因為據說舊金山市一個月就花了一百萬美元在清除他的塗鴉(BNE使用的膠水非常難以清除)。他的貼紙在不同城市中蔓延,讓路人不得不注意,也因此美國、英國、日本的電視台都曾為他進行專題報導。光是這些貼紙的印刷費用就所費不貲,有人認為他是舊金山人,美國人卻認為他是日本人。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團體,還是各地有人自動幫他貼貼紙,眾說紛紜,不得而知。BNE的現象,嚴格說來並不算是旅遊時的到此一遊塗鴉,毋寧是服膺紐約地下鐵塗鴉的最高指導原則:數量就是名聲(詳見第二章)。
典型到此一遊塗鴉內容的基本構成,通常是人名(或團體名,如班級、社團、學校名)加上日期。如果是國際旅遊景點,就有可能再加上國籍。多數大眾塗鴉都是匿名寫作,到此一遊塗鴉則幾乎使用本名。儘管旅行日益普及,仍然是非日常經驗,許多地方也許去了一次就不會有機會再去了。照相、寫部落格,就是希望留下永恆的回憶,把景點據為己有。有些人覺得還不夠,非得透過身體在景點上書寫,才能真的留下「我來過」的證據。尤其,塗鴉引來塗鴉,只要自己不是第一個,罪惡感就分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