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02 09:59:43一片心

柳宗元寓言

<蝜蝂傳>
蝜蝂者,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輒持取,其首負之。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其背甚澀,物積因不散,卒躓仆不能起。人或憐之,為去其負。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極其力不已。至墜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貨不避,以厚其室。不知為己累也,唯恐其不積。及其怠而躓也,黜棄之,遷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祿,而貪取滋甚,以近于危墜,觀前之死亡不知戒。雖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則小蟲也。亦足哀夫!

<梓人傳>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隙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斫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宜大半焉。」
  他日,入其室,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餘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餘往過焉。委群材,會群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餘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歎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裏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制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于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不炫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炫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餘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餘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雲。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雲。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複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蚤繰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殆。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三戒》: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強,竊時以肆暴,然卒迨于禍。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臨江之麋:臨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牴觸偃仆,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驢: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憖憖然莫相知。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後,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衝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口闞」,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嚮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餘也。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齧鬥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後人來居,鼠為態如故。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恆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