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03 22:14:01 阿煌

《山城》小說集之14:〈積木房子〉(全)


積木房子                                                                                             ‧ 黃海‧

老人缺牙的嘴辛苦地嚼著飯,佝僂的背對著窗外幾顆閃爍的星。他吃齋已經有十五年了,從六十歲那年開始,在佛祖面前許願使大兒子田生的身體健康強壯,他就不沾油葷了。田生身體好起來以後,他吃素吃得更起勁,他經常向妻子兒女勸說,希望他們都能跟他一樣吃素,可是他們都沒興趣。他對任何事情都很有信心的,因為佛祖似乎給他的生命一種充實與滿足。飯往口裏送,嚼著嚼著。突然,幾顆炮彈從遠方飛來,轟隆轟隆幾聲巨響,煙硝沖天,彈如雨而下,美軍在喊叫,反擊,砰砰砰,轟轟轟,炮管和機鎗冒火。十九吋的電視螢幕映著一片血腥,一片慘烈的戰爭進行著,自由正義面對奴役強權,真理善良面對暴力邪惡。戰爭總是這樣的,一些人流血、在死亡,為了另外一些活著的人。還有五年就八十歲了,活到這把年紀,能夠坐在這裏欣賞電視節目,未始不是福氣。電視,把遙遠一方的越南戰地情況傳入眼前,是一個使人驚奇的寶箱。
「妳看,」掉了一顆門牙的嘴咂著,嚥下去食物,臉上露著得意,手指電視螢幕,要老妻看:「這就是打仗。」
「我早就嘵得啦,還用你說?以前我常常到人家串門兒看電視,真是不錯,科學越來越進步了。」
「電視本來也沒什麼好看的,我的眼睛很不錯,看報紙可以不用戴眼鏡,看電視我就怕了,光線太強,太刺眼。」
「怕看電視?真不像話!」
「電視有什麼好看?還不是跟電影一樣?田生真是浪費,分期付款去買這架電視機,我們連房子都沒有,每個月要省吃儉用,田生還打腫臉充胖子,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老人嘴裏雖然這麼嘀咕著,眼睛卻還在注視著螢上的戰鬥場面。自從抗戰的前一年,從江西來到臺灣,耳聞目睹,對於飛機、鎗炮、輪船、收音機……等等新奇的東西,他以一種神聖而又莊嚴的態度去接受它。人總有那麼多的辦法,飛上天空,飄浮海上,以鎗炮來打仗,相隔數千里數萬里,可以聽到聲音,現在又有了電視,所有過去千里眼、順風耳的神話,都不再是神話。老人信佛,他相信佛祖有靈,一定會降福世界。照佛陀的說法……剛才看了一本討論佛教的書,裏面說:『人類或世界都由很多要素(諸法)所構成──「說一切有部」數為七十五法。這些諸法中,除去超越現象界的「無為」(非構成因素),其他都是「有為」(構成因素),因其互相結合與分離而形成一切的現象。那就是我們所經驗的世界。僅僅由其結合而成的結果,我們竟妄想它的實在,認為是「我」。可是我並不實在,實在者僅僅是諸法而已。』現象是無常的,戰爭也是人所製造出來的無常現象。
戰場的淒慘景象,一變而為「迷你」世界性感,穿著三角褲的女孩子在泳池裏面翻游,一躍而起,潔白光滑的肢體,如沾滿露珠的春花,每一種動作,都在招蜂引蝶,醉迷迷的微笑,簡直會把男人弄癡了心,迷昏了頭。外國女人真不像話。不看也罷,什麼「世界新聞」?
兒子和媳婦回家來了。老妻顏梅又在田生長田生短的問個不停。
「阿母,我吃過晚飯才來的嘛,我們不吃了,我們不吃了。」
「再吃一點,吃一點,田生,我看你越來越瘦了。你到底在那裏吃的?」
「在外面吃的。」
「你那裏捨得花錢外面吃飯?」
「都八點多鐘了,不吃飯怎麼行?」
「爸,阿母,我們來看電視的。」媳婦說。
「你們愛看電視,就把電視搬到你們家去吧!」老人說:「我不要看,我不想看!」
「就搬去吧!我們可以不看。」老人的太太跟著說。
「別說這樣的話,電視機是買來給您們和弟妹看的。」
像這樣的對話,電視機是買來給您們和弟妹看的。)
像這樣的對話,已經不知道重覆過多少次了。每次田生和寶蓮回家,都是來看電視,似乎看電視已經成了他們回家的唯一好處。在電視還沒有買來以前,兒子和媳婦每次回家總是坐不了十二十分鐘便離開了,猜想田生白天上班,寶蓮在家料理家事,晚上出來,經過這裏,坐一會兒,就到街上看電影去了。人家說,娶了媳婦忘了娘,可真不差,從前田生還沒有娶寶蓮以前,住在這裏,乖乖的,一天三餐都在家裏吃,晚上也睡在這裏,天天見面,現在不同了,來此地,像是個客人。而說也奇怪,有了這架電視機,田生和寶蓮似乎來得比較勤,坐得比較久些。倘不是家裏房子不夠寬敞,也不致於分開住。這裏是市區,交通方便,一住五年,想搬家,真有點捨不得,一房一廳,每月房租五百元,還不算貴,只是廳不像廳,廳裏面擺了床,也擺了桌和椅。要在黃金地區租到這樣的房子,起碼也得六、七百元,早想搬到另一幢更大的房子裏,一家人合租,奈何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太貴了,租不起。前幾天老妻到中部娘家去一趟,順便到鎮郊外的山鄉去走走,發現那兒的房子,又寬又大,一年的房租可抵臺北市一個月的房租,一幢簡單寬敞的平房連地皮在內,不過一萬多塊錢。聽來好傷心呀!桌上的電視機分期付款,要交一萬零多少塊錢的,那不就等於一幢房子?
「前幾天你阿爸還在罵你,」妻子說話了,她的話總是特別多,講也講不完似的。「把買電視機的錢,拿到鄉下買一幢房子,不就好了嗎?我們一家人都可以住在那裏。」
「住在哪裏?」
「是啊!好便宜的房子。總算有我們自己的房子。」
「弟弟、妹妹上學怎麼辦?」
「他們可以住宿。」
「我們呢?」
「照樣住在臺北。」
「我們都住在臺北,爸、阿母住在中部山裏面,省錢是省錢,但又有什麼好處?」
「省一點錢總是好的。」顏梅對於錢看得特別重,二十幾年來,過著困苦日子,為吃、為穿煩惱得夠受了,更別說住的或其他什麼了。現在有了「置產」的機會,竟被輕易放過,也真夠洩氣的,難怪她說那樣的話。

「阿母,您沒想到一點,您們住在那種偏僻地方,我們又看不到您們,萬一出了什麼事,又怎樣照應呢?」
「這個年頭就是這麼有趣,你還想到父母雙親,人家出國去,一去不回的多的事,我到中部去,總比你出國去近一點吧!」
「阿母說得再有理,我也不同意。就算我同意,也算是空談。因為我們根本沒錢,一架電視機,並不等於一幢房子。我們還是買不起最便宜的房子。」
田生的弟弟、妹妹在一旁默不出聲的看電視。老人看兒女們都那麼喜歡桌上的那只「寶箱」,總是有理由的。就算搬到中部鄉下去住,省下了錢算是得到了好處,另一方面,得不到兒女的照,更糟糕了。
電視幕上,映出的是電影影片,男女主角擁抱在一起,纏綿地接吻。這麼大年紀的人,在兒女前面看這種鏡頭真不是味道。好在孩子都長大了,再不會好奇的發問。老人難為情的把臉轉向別處去。
「嗯──美國人就是這樣子,男女一碰上,就摟摟抱抱的,吻來吻去。嘻嘻嘻……」顏梅看到這種鏡頭,總忍不住要批評幾句,還兼露幾分尷尬的笑。
在老人的眼前昇起了一團灰色的霧,世界的一切都罩在黑暗中。寶箱裏面仍表演著戲劇,有一個小小的人,從影幕中走出來,拉住他的手,對他說:
「走吧!」
老人走入寶箱裏。這不是天堂,但有天堂的一般的豪華景緻,吃的一大堆山珍海味,擺列在長達數里的桌上,四面有各種各樣的果樹,彩色繽紛的花,散列在樹底下、青草間,三三五五的美麗少女,嘻嘻哈哈的在聊天說笑,人家說女人是花一點不錯,女人與花都是那麼吸引人,有一股股的幽香,不知是來自果樹繁花,還是女人的肌膚之間。
老人忘了自己是吃素的,反正桌上擺著的,有魚有肉,也有酒,他隨手抓起來就大吃大嚼一頓。
「老兄是哪裡來的?」一個缺牙的老頭子以一張漏風嘴問。
「我?」老人不知所措的抓頭想想。
「你哪裏來的?」
「我?」他對自己感到有點陌生了,照照鏡子,是一張年青英俊的臉。但是他確實記不起自己是誰,來自何處。他只是在這麼樣一個地方存在著。又年輕又漂亮的男人,這會是我?我從哪裏來的?
「你不知道自己是誰?哈哈哈……」老頭子高聲笑,他拍拍老人的身子,對他說:「讓我告訴你吧!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什麼意思?你就是我?」
「讓我開開電視機給你看看,這裏什麼都有,一樣也不缺少,就怕刮風下雨的時候有麻煩,因為這兒沒有房子住,我們的地皮是向上帝租來的。但是我寧願自己住的地方,不要向上帝去租。」
「去你的!」老人被身外的美景吸住了,實在不想多聽老頭兒發牢騷,他要大吃大喝一下,而後,找幾個美女和她們說說笑笑,甚至……嘿,暫時還是不要驚動她們的好。
悄悄的從樹底下走過,隨手摘了一顆蘋果往嘴裏送,哇,味道實在不對,臭,臭死了,像陰溝裏面長年積聚的檅物。正想把它吐出來,一個美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在旁邊喊:
「別慌,慢慢吃下去,慢慢吃下去。」
「太臭,臭死了。」
「我們都是吃這種東西長大的。我覺得味道不錯,你是怎麼搞的?你那裏來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摟住女孩子的腰,誰會相信她是吃那種蘋果長大的,她竟長得這般性感,這般動人。她把女孩子帶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這兒只有鳥的清脆歌唱,為他們祝福,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金色的陽光瀉滿閘間,碧綠而柔軟的小草,壓在身子下面,陣陣清香,來自身外的花草樹木。他忘了自己是誰?自己來自何處。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候,老人發現自己抱著的是一具骷髏,他驚惶的四下亂闖,一片黑黝黝,陰森而可怖,吃力的喊叫著,尋找別的同伴,沒有絲毫的回應。他哭了起來,像小時候剛剛從娘胎出生一般起勁地哭著。
「阿爸,您怎麼啦?」兒子在喊他。
「我?」老人迷迷糊糊地望著屋裏的人和桌上的電視。「我在哪裏?我……對了,我在看電視,電視劇很動人,我簡直要哭了。」
為了省電,室內的電燈都關熄了,只剩電視螢幕的光,朦朧地照在屋裏的一大堆人。老人又好像看見一個小娃娃哭著嚷著從媳婦肚皮裏鑽出來,乖乖,小傢伙別亂跑亂叫,壞了,壞了,小傢伙從地板上一躍而起,竟把桌上的電視機抬了起來了,飛快的跑了出去。小娃娃說:要出去用積木蓋房子,給阿公住。
老人知道一切全是幻景,所有現實的存在都是一種雲煙似的幻景,他是不是會被幻景所迷惑,他沒有自信。兒子、媳婦說話的聲音響在耳際,他們是為了回家來看電視順便來看他的,假如沒有了電視,他們又懶得跑來這裏了。一架電視機除了可以等於一幢山林房子以外,也還等於一股看不見的溫情哩!埋在他的潛意識裏的,有許多需求,物質的、精神的,各色各樣,不一而足,而在這一刻,當全家人聚在一起,觀賞電視時,他在萬分滿足之餘,他猶想起房東的小孫女在地板上蓋起的一座積木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