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學歷史系時,曾有一個印象深刻而逗趣的記憶,沈明璋老師 常常會來上一段「皇帝上了朝,打開今天的中央日報,瀏覽國家的重 要大事……」意思是啟閱大臣的奏摺,了解朝政,而我們上歷史就有 如進入時光隧道,時空的變幻,古今相摻,說故事者夾敘夾議,多少 興亡事,盡付笑談中,也是一種「魔幻式」的語法吧,聽者意趣盎然 悠然神往;王家儉老師勸勉我們要有正確的歷史觀,鑑往知來,挖掘 潛藏在歷史背後的人性情結;於是,每當我回顧這塊被稱為寶島的土 地,我生於斯,長於斯,母親又是台灣大甲鎮人,父親是在抗戰前就 從海那邊來的,我身在此地,精神的歸屬又該歸向何方?我也有自己 的難解的情結,想到在我衰老之前,應該寫下些什麼,對這一生有所 交代。
到現在,我在這塊土地上已經活了五十年。我的父親誕生在甲午 戰爭之年,卻因為家鄉貧困,謀生困難,一九三六年從江西的樂安縣 抵達台灣的,但在發生二二八事變後,為了避禍安身,改成了台灣籍 ,父親生我時正是我現在的年齡,我下面還有一弟一妹,上面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現在我都已經到了「視茫茫」之年,可以想見父 親在台灣的無力情況,在那艱難萬端貧無立錐的日子,他以一介書生在人地生疏的台灣謀生,是如何的困迫酸苦。對於我,作為一個土生 土長的文學工作者,我不是真正的「台灣人」,也不是「大陸人」,卻是另一種「本地人」。小時候,就讀大甲文昌國小時,為了投考初中,必須要背一篇《我的故鄉》的作文,我心目中認同的故鄉是大甲 --- 也是母親的故鄉,及至踏進社會做事,漸漸到了青年、中年,當有人問起我的「籍貫」時,我便產生了認同障礙,我恨不得大聲的告 訴他們「我是中國人」。而幾十年來,我與大甲的小學同學郭義德一 直如兄弟般保持著連繫,一九八九年春,我獲得了國家文藝獎,應邀 到嘉義師範學院演講,特別在回程時在大甲下車,並且拜訪母校文昌 國小,也看到了闊別三十多年,卻還在母校執教的另外兩位小學女同 學陳美華、許惠華,拿到了一本文昌國小建校六十年的特刊,想看看 我為他們寫的紀念文章,卻發現被剔除了,我想,大概我的「草根性 」不夠濃厚吧!恍然覺得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因此,作為一個沒有根的「邊緣人」,從小跟著母親和童年的玩 伴講的是閩南話,過的是典型台灣式的生活,熟悉台灣民間道教與佛 教混同的習俗,長大了說台灣國語,台灣光復二十年時,我也才二十出頭,文壇社出版了一套十冊的選集,我是其中一位本省籍作家。在年齡上,我與丘秀芷、劉靜娟、季季、陳天嵐、林佛兒等台灣籍作家 是在上下之間,算是同輩,但我的文字駕馭能力遠遜於他們,不像他 們在現實文學的小說和散文寫作方面有很好的成就。也許因為我自小體質薄弱,比較沒有耐心做文字的琢磨推敲,活動力也比別人差,到過的地方太少,生活的經歷稀薄,我又喜愛科學,我的寫作發展就比 較傾向於思考和想像,導至後來,在一九六0年代末期,轉入科幻小說的寫作,與正統的文學潮流逐漸分道揚鑣。我與現在的太太是在教 堂結婚的,她是在台灣生長的大陸人,我的兩個雙胞胎兒子,都國中三年級了,卻不會講閩南話。我這個台灣人就逐漸「異化」了。
《台灣文藝》的創辦人吳濁流先生,在他創辦雜誌之初,還曾經 到過那時台北中正路一五五八號二樓,那個擁擠著好幾戶人家的住屋一角 ---- 這個簡陋得只有一房一廳的家,客廳裡擺著一張床,我與父親就同睡客廳,床邊擺著書桌,梅雨季節最是難過,必須忍受屋漏之苦,憨厚篤實謙虛、文質彬 彬的吳濁流來時,我們就坐在床與書桌邊聊天,兩人的年紀大概也相 差了半個世紀。老實說,那時我對文學還是懵懵懂懂的,無法意識到吳濁流的《亞細亞孤兒》的重要性,甚至面對當代台灣文學的巨擘,也還茫然不知,沒有多所請益,那時候,文學失去了上一代的傳承,當時台灣禁止閱讀大陸作家的作品,本土的優秀作品又稀少,也缺少評論家加以介定,台灣有的是「反共文藝」、「戰鬥文藝」,我們對 文學的理解有限,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尋找取法的對象,觀摩少數從 大陸來台的作家作品,如王藍的《藍與黑》、畢珍的《古樹下》、徐 速的《星星月亮太陽》姜貴的《旋風》等等長篇文藝小說,但這些當 時的暢銷書的內容,寫的是另一個不可目見,又是嚴禁談論的大 陸地區所發生的故事,對於台灣人來說,仍有遙遠和陌生之感 ,我能夠從中領悟到的寫作技巧有限,大約只是文字的運用與大陸戰 亂流離情況的了解,以補史地和語文課本的不足。現在看起來,除了 《旋風》以外,多是《飄》型式的小說。羅盤先生的評論常在《文 壇》發表,可能我思想太嫩,無法體會他的析論,多數同輩也差不多 和我一樣,是在被稱為「文學沙漠」的環境下奮力摸索掙扎成長的,按照自己認為的方式寫小說,理論和文學名著的指引受益有限。
台灣日報在一九六四年台灣光復十九年創刊,從創刊的第一天開始,副刊就連載了我的小說《古屋疑雲》,這是我模仿翻譯小說《米 蘭夫人》的風格寫作的中篇小說,帶有神祕與偵探的色彩,本是投給聯合報副刊的,當時楊翰受聘「台副」的主編,到聯合報向平鑫濤找稿,我的作品被推荐過去。在文字因緣上,我是屬於「台灣」的,文學的,卻又漸漸的走向超越本土、偏離純文學而不自覺,甚至到達外 太空,魂遊太虛之境,探索未知的領域,可能跟我在青少年時期生病 多年有關,我曾經陷於憂傷的感情中以自拔,覺悟之後為了避免濫情,儘量偏向於知性和思想的追求。一九七0年代鄉土論戰時,我遠遠 的置身事外,一方面我失學多年,正回到大學念書,一方面我已漸漸 脫離了傳統文學的潮流,在科幻小說的領域裡開拓耕耘。
一九八0年代中期,在不斷的自我反省期許下,我企圖回到主流文學的園地再墾,對我生長的台灣的這塊土地的眷戀,母親一生的奔波勞苦,帶著她沒有實現的夢離世,她臨終前還見不到我擁有自己的屋頂,父親背井離鄉幾十年,卻始終未能在台生根的遺憾,還有自己這一生的個人遭遇,總是有太多太多的情結未解。比如我與前妻生的女兒從她三歲時就分開了,我的辦公室與她的住處相距也如在咫尺,卻直到十三年後才相見面,我的前妻是生長在的極端守舊的家庭 ,造成了我們分離的悲劇,女兒最後只能偷偷的在我家與她的母親家 來往,一如「兩岸」的關係。於是,現實人生與虛構的人物世界,歷史事實與經過想像化裝了的社會縮影交織凝結成了《百年虎》的故事 ,帶有濃厚的社會性、歷史性,還有某些神祕感,便這樣在我業餘的 寫作生涯中,耗盡心力體力完成了。雖然有我自己和家庭的影子,讀 完之後相互對照之下,幾乎很難索解,與作者之間有若何的關係,它不過是個隱隱約約的精神架構的投射或象徵,並沒有清楚的脈絡或明 顯的對應關係,更重要的是,我企圖通過這部小說對台灣百年歷史社 會的演變做一次「切片」式的鳥瞰,也探討台灣與大陸之間的微妙關係。總算完成了一個回到主流文學的心願。
差不多一百年前的中日甲午戰爭,是時還被清廷視為化外之民的台灣同胞,猶只是隔岸觀火,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李鴻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馬關簽訂和約,五月八日條約批准生效,台灣在法律上就屬於日本領土,同月二十五日,日本派出軍艦開始接收台灣的工作,一直處於邊陲地帶不受朝廷重視的台灣終於被「祖國」遺棄了。 以後這塊過去一直被形容為「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地方,抗日事件也就層出不窮。其中有一位大土豪簡大獅,他的妻子和妹妹遭 日本人凌辱而死,一家幾十口人只剩下四、五人,簡大獅為了報仇, 也組織了萬餘人的抗日軍,和日軍血戰百餘次,最後失敗,殺出重圍 ,逃到廈門,卻被清朝的漳州官府所逮捕,諷刺的是,清朝的官吏在 台灣割讓日本後,大大小小的都離開台灣了,簡大獅成了兩邊不是人,雖然上書要求清廷殺他,使他做個清國鬼,卻被引渡回台,一九00年三月二十二日在台北監獄被絞死。讀這段歷史,使我唏噓激動不 已。於是,我創造了一個人物,回到藉著小說的脈絡,貫穿了台灣百年的時空,把這段悲劇挖出來,反映台灣。
有人說,要知道自己的祖宗八代,有個好辦法就是去參加選舉,意思是到時候對手會把他們都一一挖出來,糟蹋辱罵一番,教你幾乎 死無葬身之地。本書的靈魂人物曾山河是個充滿感情糾葛與心力無奈 的中年男子,在一九八0年時期,在妹夫劉大銘經營的公司工作,由 於妹夫惡性倒閉,他就到美國去尋找移居過去的太太和女兒,她們卻 已遠走高飛,不知去向,後來才知道他的女兒並非他所生,遭遇家變 ,妻離子散,回到台灣後,在他年老的生父陳耀先企業家的暗中支持下參加風港市長的選舉,卻被選舉傳單挖出許多駭人聽聞的先祖的事 蹟,說他真正的曾祖父曾大虎是當年(一九0二年)的漢奸,日本人在雲林斗六舉行的招降會後的屠殺就是他所出賣的,還說他的妻子老 早就與妹夫有染,跑到大陸去躲起來了,曾山河的祖父曾世吉,才是他的生父,曾山河的母親曾順娘原是曾世吉的外甥女,過繼給他舅舅當女兒,繼承香火的,後來招贅了一九三六年由大陸來台的陳耀先, 卻不料她的舅舅(養父)還逞獸慾,生下了曾山河、和曾錦繡,陳耀 先後來與曾順娘離婚,就是這個原因,山河母親的生父李良生的另一 個誠懇的說法是:曾山河的母親當年可能遭遇了日本兵的強暴………在撲朔迷離,謠諑紛紜,重重疑雲中,山河像一頭身中萬箭的獸,掙 扎著,在瀕於崩潰的的邊緣,奮力追索自己身世的謎底,就這樣,以他的視點為中心,帶出了曾家的百年滄桑,和台灣百年來的片斷史事 ,甚至探索到台灣人的「原罪」問題,山地人被漢人趕走,曾家的先祖當初如何誤殺了無辜的山地人,以割腳筋、爆竹插肛引爆的刑罰對 待被指為強暴人犯,最後才知道冤枉,就把骨灰罈放在曾家後院的「 老虎眼」的岩洞裡,百年來的曾家傳統,逢年過節就要祭拜,就是這個原因。
曾大虎是虛構的人物,我把它安置在台灣百年前的真實人物---抗日英雄簡大獅的身邊,做為他的結拜兄弟,兩人號稱「獅虎兄弟」。曾大虎是男主角曾山河的曾祖父,曾家後院的「老虎眼」巨石,與一八九五年台灣割日時,民間抗日戰爭使用的「老虎旗」具有同樣的象 徵意義。曾家長輩,曾世吉、曾順娘,與陳家的陳耀先可以「代表」 海峽兩岸的老一輩,幾乎到死都不相見面,不願往還,而彼此的新生代卻有來往,甚至還談戀愛,打算結婚,曾錦繡的小兒子、小女兒,還沒有隨媽媽到美國時,在台灣還「兩邊」暗中走動,曾家代表的是農村社會,陳家的「寶島公司」是工業社會,曾山河的母親曾順娘的「摩登化」美容院,有如追求「現代化」的大陸。陳耀先離婚移下的一兒一女山河和錦繡,象徵國民黨的大陸失守。山河一直在追尋自己 的身世謎底,到底上一代發生了什麼糾紛,才會導致父母離異(中國分裂),到底那名日本警察怎樣蹧蹋自己的母親?是否自己就是那個 日本人的兒子?就像歷史的真象永遠在一團迷霧裡,不會有真正的結果一般,山河所得到的答案,至多不過是逼近真相罷了。而傳說日本警察對他母親施暴的事件,也象徵日本鐵蹄對中國的踐踏。
《百年虎》中的風港,是我自創的一個地名,它是以我心目中的台 灣的故鄉大甲,結合其他城市的特性而塑造的。風港海灘上的一百零一個人頭的事件,是以第二次霧社事件日人所拍攝的照 片為藍本加以描繪,我所做的,只是真真假假的把歷史和個人的身世穿 插揉合在具有象徵意義的作品中。
(註:本書由遠流出版社1993年3月16日出版,列入「小說館87號」,封面加掛腰帶「台灣人的原罪小說」,全書13萬字,301頁;台灣著名作家鄭清文序〈深刻的發掘〉。全書出版前曾於台灣《新生報》、美國《世界日報》全文連載。當年的寫作熱情和發表園地都能相配,如今已大不同。 )
《百年虎》故事梗概
有人說,要知道自己的祖宗八代,有個好辦法就是去參加選舉,意思是到時候對手會把他們都一一挖出來。《百年虎》的靈魂人物曾山河是個充滿感情糾葛與心力無奈的中年男子,在一九八0年時期,台灣經濟大風暴中,遭遇家變,在他年老的生父--企業家陳耀先的暗中支持下,參加風港市長的選舉,卻被選舉傳單挖出許多駭人聽聞的先祖的事蹟,說他真正的曾祖父曾大虎是當年一九0二年)的漢奸,日本人在雲林斗六舉行的招降會後的屠殺就是他所出賣的,還說他的妻子老早就與妹夫有染,帶著女兒從美國跑到大陸去躲起來了,曾山河的祖父曾世吉,才是他的生父,曾山河的母親曾順娘原是曾世吉 的外甥女,過繼給他舅舅當女兒,繼承香火的,招贅了一九三六年由 大陸來台的陳耀先,卻不料她的舅舅(養父)還逞獸慾,生下了曾山河、和曾錦繡,陳耀先後來與曾順娘離婚,就是這個原因,在謠諑紛紜疑雲漫天中,還有人說他的母親遭遇日本兵的強暴生下了他,曾山河有如被萬箭的射傷的獸,不斷的追索自己的身世之謎…本書藉著曾山河的視點,透視台灣百年的歷史滄桑,反照現代社會的重重陰影,也象徵兩岸長久分離的情況,探索台灣人的原罪、日本結、中國結等等諸多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