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頭 黃海

　　背著清道工具，頂著寒風斜雨，邁步出門。高老頭張著惺忪的睡眼，瞧瞧四外一片死寂的街道。今天是大年初二了，昨兒晚上，孫兒們鬧得挺厲害的，害他睡得不好，這麼早起來，實在有點睏。
　　濛濛細雨交織成的網，沉沉的籠罩這小鎮，街道上看不見一個人影。高老頭低低叫了一聲，像是對自己呼喚──把自己從迷夢中喚醒。
　　這是七十歲的第二天了。
　　這麼快就有這麼大年紀了？兩天前才六十九歲哩！不，只記得一霎眼工夫以前，才二十九歲，那時候，剛剛在這裡擔任清掃街道的工作。這麼快，四十一個年頭都溜過去了。
　　一絲低微的嘆息自唇間拖曳出來。感慨四十一年漫長的歲月，在掃街道中消逝了。
　　「阿公，你不要再去掃街道了！」高老頭的孫子，十一歲的敏輝，前幾天對他說：「大姐說，嗯──她說：阿公要是再去掃街道，她就不回家來過年了，阿公，你不要再去掃街道了嘛！」
　　當時他聽了就有一陣氣，直想發作。他想：已經掃了幾十年街道，為什麼叫我不幹這個差事？掃街道丟臉嗎？敏輝的大姐華碧真的沒有回來過年，是為什麼？華碧年紀還小，才十八歲的女孩子，剛踏進社會，不免有許多糾葛、煩惱，這是可以預料到的。華碧要怎樣我都可以答應，惟獨她要我終止這份已經做了四十一年的工作，我辦不到。
　　腳步遲緩地向工作地點走去。山城的郵局，靜靜地佇立路邊，黯淡的路燈，照著那顯得寒傖古舊的郵局牆壁，有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樣的房子，記得二十九歲那年，剛剛來這兒掃街道，地方機關就蓋了這麼一幢房子，作為郵局。那時，臺灣還受日本人統治。現在他老了，郵局也老了。他就從郵局這兒開始清掃，一直掃到一公里遠的街道那邊的瑞華國校門口，從每天凌晨三時，工作到上午十時。
　　站在郵局門口，猛呼吸幾口氣，他對這熟悉的周遭微笑一下，拿起掃把，開始掃地。
　　「高大猴，你這麼瘦，還拿得動掃把嗎？」清清楚楚記得，四十一年前，第一天來這兒工作時，鎮裡一個富有人家的小孩拿這句話嘲笑他，還喊他綽號。
　　嘲笑他的小孩叫李太富，背著書包，站在路邊，朝他扮鬼臉。看那付得意樣子，直使他打從心裡冒出一股氣來。他停止揮動掃把，挺身直立，怒目而視。
　　「你笑我幹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是誰教你這樣說的？」
　　「你管得著？我的爸爸是李王豪，我為什麼不能笑你，我打你都可以哩！」才十來歲的孩子，竟會仗勢凌人，那一臉蠻橫霸道的神色，教人見了都要退避三舍。
　　「你敢？」舉起手中的掃把，眼瞪著小孩，作勢恐嚇他。
　　李太富嘴唇往下拉，兩眼往上吊，鼻子一皺，倏地身體一蹲，如野牛一樣的朝他衝來。
　　手裡拿著掃把，正想打下去，轉念一想，這小子來頭不小，要是萬一向他老子報告去了，自己不就要惹上禍來？還是忍忍為妙。
　　李太富叫叫嚷嚷的直衝而來。他則摔掉掃把，轉身，以背部迎擊，李太富的腦袋狠狠的撞在他的腰際，繼之，兩只拳頭拚命朝他猛擊，有一記拳頭打在他的腹部，他氣得揮起手掌，連摑太富兩記耳光。
　　「哦！你敢打我？我去告訴爸爸去！」李太富哭喪著臉，尖叫著，掉頭而走。
　　不久，李太富家裡的人來了，對他大加質問。幸虧有路人指證，是李太富先動手打人，不然，他可能要砸掉飯碗。
　　四十一年前的事，依然栩栩如生的映現腦際。李太富當年是十二歲的小孩子，現在也老了，在鎮上，頗有名望，只是李家的財產漸漸流失，不再像從前那樣富有了，而他也漸漸懂得謙虛待人，不再像年少時那樣盛氣凌人了。
　　揮動掃把繼續打掃街道。寒風忽忽，捲起漫天迷濛的雨霧，長長的街道遠方，一片黑茫茫。
　　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於自己的身世生起了濃重的感慨。一年到頭，除了農曆新正，基於習俗未在街道打掃而外，不論酷暑嚴寒，不論風雨陰晴，他都是按時在此地「上班」的，他忍受了多少人投給他輕蔑的眼光和難堪的侮辱，但從不以為自己在這兒工作，應該受人歧視。
　　「阿公，」兩年前，他最大的孫女華碧，初中畢業以後，離開家的時候，曾經不含好意的對他說：「人家都說阿公每天去打掃街道實在不好！求求阿公不要去，免得人家取笑我們！請阿公答應吧！」
　　「阿碧，妳要知道，阿公去打掃街道是一種服務大眾的事，有什麼可恥的呢？而且我已經打掃了幾十年，我從不以為恥辱。還有什麼理由能使我停止工作呢？」
　　「我就是因為阿公不願意停止這項工作，而打算離開此地。阿公，你明白了吧！」
　　「妳要走就走吧！到社會上去混幾年，就知道阿公所說的道理！」說了這幾句話，他滿懷傷心。
　　去年阿碧回來過年的時候，打扮裝束，舉止神態都變了，煞似一個摩登女郎，家裡的人，都被她嚇了一跳。她在繁華的臺北生活、做事，和眾多的人交往，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都在過年回家的時候，用她那饒有興味的言詞，宣揚給家人、親友知道，她自以為是個已經什麼都曉得的女人了。
　　「阿公，」阿碧去年臨走時，又非常鄭重地說：「我到臺北去，看到許多人的生活情形，那兒跟我們鄉村是大大不同，那裡實在太好了，人人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吃的也是最講究的，有的一出門就搭三輪車、計程車，一到週末就有很多人上電影院、舞廳。阿公，你看，人家是這麼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哪像你，每天還那麼辛辛苦苦的冒著風雨、頂著太陽打掃街道，我說呀，阿公，你不要再去掃街道了，我們家又不是窮得沒飯吃，這又何必呢？」
　　阿碧自從去年春節回過家一次，再沒有回來了。她寫信回來聲明，除非阿公不再去掃街道，不然，她永不回來。果然，這次她真的沒有回來過年。
　　前天除夕夜，不見阿碧回來，高老頭又傷心、又氣惱。整整兩天，心情紊亂，難以形容。
　　已經是黎明了，街道上，開始有了來往的行人。家家戶戶門上的紅色春聯，鮮明惹眼。四十一年的歲月，一幌眼就消逝了，如煙似霧的飄逝而去，留在回憶裡的，這小鎮的人事滄桑，自己人生的遭遇，是那樣的複雜萬端。四十一年來，這裡的街道舖上柏油，重建房子，新生一代的人們，也繼續在這兒生活。對自己這工作，有著無限的依戀，憑什麼應該丟棄它呢？
　　迎面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人，他牽著一個小孩子。友善地朝他招手微笑。一霎間，高老頭楞住了。來的是李太富，他永遠不會忘記的人。
　　「高老頭，」李太富咧開嘴，微微一彎身，笑著說：「昨天我才知道，我家的小兒子正在跟你的孫女阿碧鬧戀愛，這本來是應該高興的事，後來我聽說小兒子一定要阿碧以不回家過年為理由，逼迫你丟棄現在的工作，我覺得太沒有道理了，所以特地來看看你。」
　　高老頭直直的站立著，驚奇得想不出一句話來回答。
　　「還有一件事，我聽鎮長說，他要請你退休，還要把你表揚一番，你工作太辛苦了，我想你老人家也實在可以退休了。」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乾癟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聽到四外響起的鞭炮聲，一顆心就像要飛上了天似的。
（發表於1966年七月三日基督教論壇副刋）
──收入黃海著《通往天外的梯》短篇小說集內，1968年僑聯出版社出版，已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