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歡樂時光》:我被我老公殺死了
(一)
《歡樂時光(前編)》的工作坊一幕,篇幅頗長卻有意思,工作坊探討如何尋找重心,傾聽他人與自我內心的想法。學員們的課題包括以背靠背的方式,協助彼此站起來、閉目緊靠練習者的額頭,聆聽(感應)他人的想法、藉由擺動尋找人的中心線,兩人(或多人)同步移動,感受彼此間存在的隱形交集。透過練習,學員們似乎能掌握到自己與他人之間的連結,然而要將這套練習應用在現實生活中卻很困難,畢竟人心紛亂,現實多變而複雜,要能敞開心胸接納他人或讓他人進入你的內心並不容易,就連要找到自己的「重心(中心線)」也不簡單,尤其當牽扯的人與事變得龐雜,釐清問題(人際關係)也就愈發難以辦到。
《歡樂時光》整部片就是一個:尋找自我、婚姻、友誼、家庭、事業與生活「中心線」的電影,或分或合,或聚或散,都只是在猶如無頭蒼蠅般的混亂生活中,努力抓到一個可以依循的目標,即使前有難關,也要奮力突破。電影前半段讓觀眾看到四個主角生活的逐漸崩塌,後段則在找到中心線後,把生活拉回到「可控」的狀態。
(二)
男方律師:「根據被告表示,妳從某個時候開始,就變得不再和他溝通了。」
「我想是的,但這並非出自於我的意願。」
「那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被我老公殺死了。」
「這話什麼意思?」
「我的確在某個時期很愛我老公,我想我把最重要的部分都交給了他,也真的想當個好妻子,在背後支持我的老公,但我老公做的,只是踐踏我的心意,這八年來,他每天的反應都顯得這一切毫無意義,我不斷感受到我最重要的部分被他毀滅。」
法官:「你可以舉些具體的事例嗎?」
「簡單說,就是我老公什麼都不表示,他用這種方式將我殺死。」
太理性的愛情會殺人,太激情的愛情會殺人,太中規中矩的愛情同樣會殺人,濱口龍介導演的劇本,總是充滿矛盾,而人於人之間的關係,不就是這樣滿滿滿的矛盾混雜其中?說到底,小純會離開丈夫,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這個時間點的小純就是「想要」選擇離開。同樣的,四個朋友的情誼從開場的和諧到中段的分崩離析,也無關對錯(每個人都各有一套理由),而是覺得:對現在的我(們)來說,當不成朋友對彼此才是最好(傷害最小)的決定吧。
(三)
「婚姻啊,往前走會是地獄,往後退也是地獄,如果都是地獄,那還不如往前走。」很喜歡櫻子的婆婆說的這段話,其實啊,把「婚姻」換成「人生」也適用,人生啊,往前走會是地獄,往後退也是地獄,如果都是地獄,那還不如往前走。
(四)
(前編)結尾,小純離去,她站在甲板上,不禁流下淚水,而在遙遠彼端的櫻子躺在桌上小憩,竟也默默地落了淚。小純和櫻子是25年的好友,櫻子的丈夫甚至是經由小純介紹認識。工作坊的其中一個練習,是要兩個學員額頭相貼,無須透過言語,也能感知對方的心事。(前編)尾聲,重現了這場練習,沒有任何的對談,小純與櫻子的心卻彷彿串在一起。這讓我想起《偶然與想像》第三幕的台詞:「妳一定有個無論如何都填不滿的洞,雖然已經無力填滿,至少讓妳知道我是一樣的,說不定我們現在內心是靠那個破洞相連起來...」當你的心是「實」的(內心滿足沒有欠缺),你通常無需向外索求認可,當你的心是「空」的(心有欠缺),它會變成一種渠道,試著想要通向他人的心(以為可以藉此填補自己內心的洞)。
(五)
(前編)的工作坊闡述的是尋找自我與他人重心的困難,(後編)透過作家能勢朗讀自己的文章、她與公平(小純丈夫)的座談,以及眾人在會後的餐桌對話,描繪的是「理解他人」的困難。餐桌上,能勢說她創作時會把自我縮小,試著去理解筆下角色的心情。
公平(小純丈夫)說作家對於世事的體會與理解的極限,即是筆下作品人物的極限,並說他覺得能勢小說中的人物並不真的懂愛,沒看到現實殘酷的一面。拓也(芙美的丈夫)替能勢辯解,表示不同階段的創作者有其珍貴之處,作家不該以讀者的需求為主要考量。櫻子和芙美指責公平也對愛沒有概念,才會逼走小純。能勢質疑櫻子和芙美為小純的仗義直言有著盲點,表示她們如何真能懂得小純的心?或者她們替小純出一口氣只是在抒發自己內心的焦慮?櫻子反過來指責能勢什麼都不懂,而拓也對芙美一整天擺臭臉一事感到不快,認為她的行為對能勢太沒禮貌,櫻子責備拓也狀況外,完全不懂芙美有口難言的處境。
這場戲的曖昧,在於讀者從小說中獲得的共鳴,究竟是作者的文字幫助讀者體會書中人物的情感,或者讀者依舊是透過自身的經驗去體會書中人物的情感?亦即所謂的感同身受,其實仍只是一種自我心境的反射。而非真正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思考事情?就像《歡樂時光》片中不同立場的人物來來回回對辯,更加反應出每個人思慮的欠缺與不完整(人人都有盲點)。
「你不是我,又如何能懂得我在想什麼?」如果用這樣的方式去思考,這個世界就不具備有「理解」的可能性。《歡樂時光》裡的不理解,其實是一種矛盾性:人們覺得自己不被理解,同時又覺得人是不可能會真正理解另一個人。既然無法真正理解另一個人,又怎能怪罪他人不理解自己?因此,小純的離去、櫻子的外遇、公平的理性、明里的寂寞、芙美的容忍等,人人都是受害者,卻也同時是造成他們現下尷尬處境的推手之一。
最終,還是要回歸到電影開場的工作坊所言:崩毀的人際關係或自我的心,需要重新校正,找回偏移的重心,找到能和自己或他人一起「站起來」的方法。《歡樂時光》最後收在一個開放式的結局,沒有答案,因為答案要給予主角們(以及銀幕外的觀眾)自行找到。
(六)
電影片長超過五個小時,這次在家中電視螢幕上重溫,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冗長,比起第一次觀賞還更著迷。其實濱口龍介導演的片,演員對白都很文藝腔,很不生活化,若把同樣的台詞移植到台灣電影,感覺會被罵得很慘,但換成日文,又可以被欣然接受,因此,到底是台劇不會寫對白?還是我們對熟悉的語言特別地敏感?亦或者,影片的氛圍(又像是紀錄片又像是舞台劇)影響了我們對台詞的接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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