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畢贛:《路邊野餐》講座小記。
因為喜歡《路邊野餐》,所以聽了聞天祥老師和畢贛導演的講座。講座非常精采,有導演對自己電影的分析也有聞老師精闢的見解與提問,講座歷時一個半小時,我將其中部分整理成文字,為喜歡這部影片或看不懂這部影片或根本討厭這部影片的朋友留作參考。
(底下聞天祥老師簡稱聞,畢贛導演簡稱畢)
聞:大家討論你的作品時一直會出現的名詞就是『長鏡頭』,剛才有提到我第一次看這部片子時,第一顆鏡頭就讓我覺得:「嗯,好,算你敢這樣子拍。」雖然場景很簡單,就是診所還有診所外面像天台又像院子一樣的地方,除了劇中兩個人物外,還有一隻狗。我覺得這場戲異常的氣定神閒,非常大器也非常穩健,就連狗都調度的極好,完全在那個狀態裡頭,包括門口那盆火。那時候我就在想:「嗯,是可以這樣拍的」,而且在環視整個空間跟人的那種狀態,彷彿你都可以觸碰到空氣的感覺。長鏡頭是你一開始就篤定要這麼做的嘛?
畢:對,一開始就要拍,但是我們劇組的人他們都想把它剪斷再組接起來,那時候我覺得他們都太天真了,我沒有想過要剪斷它。我其實有剪斷後面20分鐘,它其實總長60分鐘。我沒有剪它的意義在於我不希望運用很多特效把這些畫面連接起來,我希望它就是我跟我的組員、演員和裡面的空間,我們真真實實走了一遍,現場的狀態那個時刻,不只是眼睛記錄了,我的狀態也在裡面,這樣我才會非常的信任它,哪怕它有那麼多的瑕疵跟不好的地方。如果我用了各種小聰明去找一個綠幕去貼它,這樣我面對大家的時候會特別的羞愧。
聞:我回想第一次看《路邊野餐》時的驚艷,沒有人告訴我有那一顆鏡頭,也沒多少人看過這部片子,所以那顆鏡頭接近中間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你(導演)做了這個作法。甚至會意識的原因在於瑕疵,我承認是這樣。這東西(瑕疵)反而讓我在電影院重新看的時候特別感動,甚至有點激動,它已經不是一個時間長短的問題,那個震動或說當它(鏡頭)不太穩健的時刻,對我來說像是藝術家的手痕一樣,像是說:「我真的是這樣做的,而不是利用其他東西去裝飾或遮掩起來讓它變成看起來很美的東西。」那更讓我感覺到去執行這件事情背後那種非做到不可的一股力量以及做到之後的一種美,那種美已經不是鏡頭拍的景物的美感與否,而是要去做這件事情的心意。對我來講那絕對不只是技巧的炫耀,那個跟隨非常的動人也非常的親密。我最近在臉書上看到當時的一些照片,關於畫圖的路徑,人和攝影機該怎麼走動的設計。問題是即使對那個環境瞭如指掌,它還是會有些其他的人事物的存在,這整個環境是怎麼被你運用的?或說它們怎麼配合你?
畢:我先寫一個文本,非常的複雜與縝密。然後我去找一個匹配的空間,首先最重要的就是理髮店,因為我從小在理髮店長大,我找到的拍攝地點真有個理髮店,叫做青春理髮店,我被它打動,很想在那裡拍攝,我根據這個地點把文本重新設計一下,調整的更能跟環境匹配,然後開始畫出路徑圖。我相信我能順利拍完這場戲,因為那就像之前我跟朋友打的實況足球遊戲,那個電子遊戲屏幕會有一個很小的平面圖,每個球員都是一個點,你要調動那些點,我覺得那個給我的場面調度帶來很多訓練,電影科班學生可以試一下這個方法。接著我就開始安排導演組,每個人都被分配到一場重要場景,包括我自己。其實我個人非常討厭演戲,但我自己必須要演一個角色,這樣才能監控到最重要的唱歌那場戲。當最後主角真正開始唱歌時,我已經完全進入狀況,我穿著背心真的在聽他唱那首無比難聽而又動人的歌。
聞:因為要一鏡到底,所以陳永忠的歌聲是真的那麼的.....特別?
畢:確實是真的。因為我們之前會有一些局部排練。排練當天有跟村長打招呼,村長發了很多短信和廣播給整個村民,大家剛開始排練時,來了好多人,我好開心,覺得這場戲特別的夢幻,有那麼多人聽他唱歌,美的不得了。結果排練完了之後走掉一大半,人不斷的走,有些人還在說:「怎麼還是他還在唱這首歌?」最後真要拍的時候,只剩劇組的幾個人眼巴巴的看著很感動,其他人都走完了。聞老師問他(陳永忠)的歌聲,嗯,他很緊張,他演我的戲從來不緊張,我們合作了好幾年,他知道怎麼應對我的方法,我們親密無間,就像開始拍《老虎》(導演的第一部短片),他唸我的詩覺得是天下第一矯情的東西,但是到《金剛經》(導演第二部短片),他開始覺得這個東西他沒辦法閱讀,他開始嘗試去理解它,到了《路邊野餐》,他開始願意去唸那些詩句,而且我都只錄一遍,我會保持他很多口語的障礙,我覺得那才會更好。我們雖然經過了這樣親暱的狀態,但拍這部電影,他很害怕拍這場戲,而這場戲我一直留著,他每天都問我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要排練這場戲,我都一直說明天,但我根本不讓他排練,只會讓他自己準備一下,到哪個和弦的時候該進歌,把節奏點記住就好。所以他正式上場的時候,非常非常的緊張膽怯害羞尷尬,那些東西都是之前我們有意去讓他獲得的。
聞:那個效果極好。因為在劇情的安排上,他等於是在卡車上第一次聽到「小茉莉」,然後在為張夕唱這首歌時,那確實應該是有緊張,突然之間有點像是回到初戀男孩該有的那個狀態,然後也應該歌詞記不太住,所以旁邊的吉他手不斷的在提詞,由於狀態極好,他像是一個演技很好的專業演員要演出那麼細緻的感覺,所以難聽到極感人的地步。
畢:很夢幻的是這大概是世界上唱的最難聽也最感動人的歌吧。關於這首歌,為什麼我一直要保留這顆鏡頭,我也沒有再去補拍,因為我覺得這一顆鏡頭保持了電影裡面最純粹的東西,同樣保持了電影裡面最糟糕的技術,但是我毫不害怕,如果任何一個觀眾體會不到裡面最純真的我,我願意照單全收跟你們道歉,但是如果體會到了,那該是雙方多麼幸福的事情。
聞:我第一次看這個作品的時候,我需要克服的第一個問題是聽演員的台詞,他是有鄉音的,除了情緒之外,得要聽懂或聽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內容,第二種對我比較難的是地理的問題,我搞不太清楚影片裡的凱裏、蕩麥和鎮遠這三個地點的關連,所以我要花一些時間去理解主角現在到哪裡了,當然影片裡面其實有說明,比方說他進到蕩麥前有一個甬道口,甚至出現苗人的話等等暗示。可是真的有這些地方嘛?這三個地點在你的作品裡的關係為何?可以被替代還是不行?
畢:我在文本裡面,我處理的凱裏部分是一個夢魘的地方,夢魘的角色真實生活的地方;蕩麥我希望它是一個特別寫實的夢幻地方,到了鎮遠,我希望還是角色生活的地方,但是它已經變得非常安詳,顯得前面凱裏部分就特別的不安,所以在節奏上就區分了三個地點的不可替代。關於蕩麥,那是一個誤會,因為蕩麥這個詞,最早我在拍《金剛經》之前,我就想要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地方,然後我去找一個苗族的朋友,我自己雖然有苗族血統卻不會說苗語,我就問朋友:「隱密的地方用苗語怎麼發音」,朋友就說叫『蕩麥』,我當下覺得換成這兩個字特別的美。到我後來認識到真正學苗語與研究苗語的朋友,我問他們,他們說根本不是這樣發音。
聞:所以沒有這個地方啊?
畢:沒有,它(蕩麥)在我的經驗裡面在誤會裡面在電影裡面,都變成了沒有這樣地方的地方。
聞:那你在哪裡拍的?
畢:我在一個真實的村落『平良』拍攝,我把那個地方叫做蕩麥。我結婚時,大家都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們又開了一小時的車去平良,發生一個特別夢幻魔幻的一刻。那個地方不叫蕩麥叫平良,我們在平良走動的時候,突然看見半山腰有個關雞的雞籠,上面有一張紙寫著『蕩麥』,我們全部都嚇傻了,那一分鐘我們覺得這個地方就叫蕩麥,後來回想的時候,才想起我們的美術(導演的妻子)當時做了個蕩麥牌子,插在最開始進來的地方,最後我覺得做的不好就不要了,這牌子後來被村民揀回去關雞。所以當時我、攝影師、錄音師跟我們所有人在那一刻,都覺得很驚訝與感動,等我反應過來後才明白:喔原來是這樣。
聞:在這部電影裡有很多有趣的物件,比方說像那個燈球,帶出張夕這個角色,或者是棍子等等,可是有個東西我一直不太滿足,剛好今天可以問導演一下,我對那雙繡花鞋其實不太滿足,因為在凱裏那個部分的時候,陳升在夢境水裡看到那雙繡花鞋。電影中其他物件我都覺得被解決了,比方說老醫生給他(陳升)一卷磁帶,給他一件臘染的衣服,當陳升到蕩麥的時候,他跟好像是死去的老婆張夕重逢,因為他穿的衣服掉了釦子請人縫補,所以陳升套上老醫生給他的臘染衣服,然後他最後還把老醫生的卡帶送給魂牽夢縈的妻子,這兩個愛情的物件在那一刻達到戲劇功能效果,它不只是老醫生的愛情物證,也見證陳升對他妻子的感情。像這麼小的東西,都在長鏡頭裡被交代被解決,只有繡花鞋讓我感到遺憾,這可能我的職業病,覺得這部電影既然已經厲害到把所有東西都收回來收回來,好像還差了雙鞋子。所以我想聽導演談談那雙繡花鞋。
畢:聞老師特別厲害,那是我的一個失誤。因為在文本裡面(劇本),在那個長鏡頭後面,陳升和衛衛騎著摩托車上去之後,他會看到母親正在做衣服臘染,然後那個臘染是在做背著手的男人,他母親沒辦法畫出來,所以她看見陳升站在那邊背著手的時候,他們沉默了五分鐘沒有交流,最後母親把作品給做出來。後來酒鬼開著車送陳升出去,意外撞到老醫生的兒子,故事後面是有很多文本的,我也把這些東西都拍出來,包括繡花鞋,陳升去到他母親的地方就有那雙鞋子,所有的物件都在那邊,對於文學來說,它可以這樣做,可以反覆經歷一個情感的高點,但對電影來說,我覺得唱完「小茉莉」後就夠了,太辛苦了這個人,就是他太難受了,我不希望他再經歷一個更痛苦的過程,我覺得那個時候已經是一個頂點了,所以我才把後面的20分鐘給剪斷。
聞(結語):去年畢贛導演在台灣真的是一天一驚奇,甚至超出我的意料。導演的新案子入選去年金馬的創投,《路邊野餐》入圍了金馬獎,也很奇妙的是每天剛好頒一個獎,從影展的亞洲電影觀察團頒給它一個推薦獎、接著拿到創投會議獲頒的法國CNC現金獎、然後在入圍酒會拿到國際影評人協會的費比西獎,又在頒獎典禮上拿到最佳新導演獎,它在四天就拿四個獎。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感動和提醒,這部影片給我們一個很大的啟示就是不能再拿有沒有資源當成電影拍的好不好的唯一的理由或藉口,甚至兩年前趙德胤的《冰毒》所達到的位置,就已經在不斷的提醒我們。我們說台灣電影在創作上有金援問題,我不認為那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議題的選擇,我們到底要讓自己電影走到什麼樣子。畢贛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很多人說他任性,我覺得不是,除了那份自信外,更重要的是拍片純粹的心態。這不只是新導演才有的特質,有些老導演身上我們也能看到,看他們怎麼把這個特質貫徹在作品裡,產生出驚人的力量。所以上面提到的四個獎的評審完全沒有交集,他們是四組完全不同的人,卻做出同樣的選擇。我認為這部《路邊野餐》能夠帶給台灣喜歡電影跟拍電影的人一個很大的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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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有關衛衛.前面衛衛還是小孩,後面衛衛已長大.是不是陳升被關9年後,他才去找衛衛,所以衛衛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