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1 09:57:10hatsocks
《心鎖》:慾望無間。
《心鎖》舊版封面,電影版女主角為呂秀齡。
為參加表弟婚禮,搭了6小時的火車南下(台鐵莒光),加上1個半小時的火車北上(高鐵),讓我多了不少空閒時間,得以將郭良蕙女士的《心鎖》一次讀完;初讀幾頁,有著觀賞瓊瑤阿姨「三廳電影」的錯覺,例如女主角丹琪抱怨情人范林:「看你,把我的帽子弄掉了。」,「誰叫妳躲我」范林停止進攻,用那隻興奮的手將那頂小金冠從地上撿起來:「丹琪,妳戴了這頂金冠像個女神。」;或者范林用花言巧語哄騙丹琪,說服她「腳踏兩條船/享樂」不是罪過,丹琪對范林說:「我要全部,否則就一點也不要。」
「我給妳全部,不論過去或者將來,我的全部都是妳的。」范林說。
「放開我!窗子上有影子。」
「關掉燈就沒有影子了。」
「不要關!」
「要!」
「你想幹什麼吧!」
「讓我們好好溫存溫存,告訴我妳愛我。」
「我恨你!」
「恨就是愛,我願意妳永遠恨我。」
濃烈的情愛書寫,讓我在閱讀《心鎖》過程,忍不住呵呵笑了幾聲,然而隨著故事推演,我的精神倒也越來越集中,逐漸讀出趣味;《心鎖》有著八點檔連續劇式的狗血情節,敘述女主角丹琪為贏得男友范林的信賴,違背性格傳統、保守的母親教誨,與男友發生性關係;然而范林不只貪戀美色也貪戀財富,他瞞著丹琪跟富家女夢萍交往並論及婚嫁;偶然機會下丹琪得知這難堪且心碎的消息,憤而搶先下嫁給夢萍大哥夢輝,用以報復范林的移情別戀;然而丹琪對木訥的夢輝畢竟沒有感情基礎,兩人的互動始終相敬如賓(冰);范林和長相平庸的夢萍婚後,依舊忘不了丹棋的肉體,屢次找機會接近並討好對方,丹琪厭惡卻也享受范林的頻獻慇懃,她以為只要跟范林發生關係就是對夢萍和范林的夫妻關係最好懲罰,卻不知玩火玩得太兇,反會燒傷自己,丹琪貪婪擁抱性愛又對丈夫和母親產生愧疚感,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她內心拉扯不下,此時,已婚且帥氣的花花公子夢石(夢萍二哥)竟也對長相出眾的嫂子丹琪發生興趣,他比范林更直率也更具性魅力,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嫂子的覬覦;究竟淪陷在丈夫、前男友和小叔之間的丹琪,會結出怎樣的命運果子?(參加婚禮前閱讀情愛關係複雜的《心鎖》,似乎有點觸霉頭......,拍寫!)
郭良蕙女士年輕時被喻為最美麗的女作家。
《心鎖》最精彩處在於慾望書寫;故事以丹琪為中心點,輻射出人的多種樣貌。
丹琪的母親因為丈夫跟表姪女發生不倫戀,從此將身心全部投入宗教信仰中,斷絕俗世情感,她嚴格教育丹琪:「男人婚前婚後兩個樣,不要輕易信任男人、不要輕易付出感情、不要輕易奉獻肉體。」;丹琪在母親的壓力下,對享樂與道德抱持著相互矛盾與衝突思想,她想要性也想要愛,她想要成為忠貞的妻子,也想要成為歡愉的情婦,她厭惡自己的出軌卻又享受出軌的刺激快感,她想當一個最壞的人卻也想當個最好的人,丹琪總是站在一個山頭遙望另外一個山頭的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也抵擋不住來自內心的根深蒂固的道德責難;丹琪的反反覆覆,源自她的不滿足與不堅定;她的前男友范林何嘗不是如此,有了夢萍的財不夠,還想要丹琪的人,嘴臉貪婪;而丹琪的小叔夢石,娶了個賢慧老婆放在家裡曬著,天天外出尋歡作樂,既要社會地位(傳統家庭做為掩護)也要滿足私慾,嘴臉同樣貪婪。
乍看《心鎖》藉丹琪、范林、夢石等人的荒淫行徑來捍衛與宣揚傳統價值的重要性,實際上卻是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質疑宗教的約束力量、質疑人前人後兩套劇碼的虛偽、質疑所有被壓抑的與不被壓抑的情與慾的正當性;《心鎖》在忠貞與出軌、善與惡的反覆辯證中,產生不少讓人眼睛一亮的論述。
一如夢石的妻子玉鸞出身天主教家庭,堅持傳統婦德,天天將家裡打掃的一塵不染,卻未能贏得丈夫的感激與愛情,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不斷周旋在不同女人間而悶不吭聲而不思離婚;如此付出與無悔與犧牲,真是美德?或只是男性社會強加於女性的束縛?後來玉鸞再難壓抑她對夢輝(丹琪丈夫)的愛慕之情,趁夜走入夢輝房內求歡,玉鸞的大膽舉動看得我既驚且傷感;寂寞、不滿、慾望等龐大情緒在累積到一定程度後,必然會爆發、宣洩出來;玉鸞事後回想起自己的大膽行徑,羞愧自問:「以前總以為貞婦與蕩婦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以那晚的情形而論,兩者的界限只相差一步。難道道德與罪惡也緊緊為鄰嗎?」。
道德與罪惡界限模糊不清,善與惡的界限同樣模糊難解。
《心鎖》書中最正派的角色莫過於夢輝,行事穩當而正直,對妻子與人性有著絕對信心,但是正派之人有無可惡之處?丹琪曾經如此評價過夢輝:「夢輝在她病中奉湯恃藥,表現得特別殷勤。甚至放下工作,守在她身邊,雖然不多說什麼,但是目光裡透著充分的關切。為什麼他不把這份殷勤用在平時呢?如果他在婚後的日常生活中,肯多多注意她的喜與憂,使她的感情有所憑藉,又何至於再度受到范林的誘惑?」,丹琪言語聽來或許像是在幫自己的行為脫罪,但她卻也直指一段感情的成功,從來不是「我對你/妳好,我很忠心」便足夠矣,更多的是彼此的體貼與關懷,因為人心就像上鎖的密室,如果只是站在外頭觀望卻不願「費心/費力」解鎖入內,將永遠看不見愛人「真實的模樣」。
「性慾就像看到好吃的東西想吃一樣,不一定餓得時候才需要它。」
相較於夢輝的正派與稍嫌冷漠,夢石則是相反例子,他秉持「享樂至上」信條,看見喜歡的人就追求、追到手就上床,完全不把妻子放在眼裡,對夢石來說,妻子只是一個「裝飾品」,好讓父親或外界的人認為自己「夠穩重、擔的起工作大任」,夢石在一般小說中都會是典型「惡人」,他確實是惡人,但夢石同時也是《心鎖》裡最敢說「真」話的人,丹琪曾跟夢石勸說:「我們索性結婚好不好?我們的關係合法以後,可以永遠的安心地在一起了。」,夢石反駁她說:「我雖然很壞,但是我很坦白,我對妳說得全是真心話。只要我們彼此需要,管它社會認為合不合法?不論什麼事帶點神祕才有吸引力,即使我能娶妳作太太,我也不願意,日常生活會沖淡羅曼蒂克的意境,我所以和玉鸞結婚,一部份也就是這個原因,如果我娶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天長日久以後變得平平淡淡,有時把她冷落在家裡,未免太令她委屈。」。
夢石的回應聽來像是合理其出軌行徑的狡辯之詞,但「利益交換」的婚姻並非男人獨享,丹琪選擇和夢輝結婚,不也出於同等強度的私心?對夢石來說,愛情和婚姻都是「預期能收到回報」的投資(職場上對傳統家庭組成的莫名信賴感;情婦與情夫之間可以享受性愛快感又無須跟現實接軌);說穿了,夢石壞,世人同樣沒有好到哪裡。
有趣的是,夢石一直與人保持若干距離,但他也是這本書裡,唯一一個真正解開過丹琪「心鎖」的男人,他不單了解丹琪,而且他對她有「情」,書末那句:「走。」,在在證明夢石確實沒有對丹琪說過任何一句謊話或隱瞞過任何一件事情;夢石是可惡至極的人,但跟書中一堆戴著假面具、算計、隱瞞各種真相的人相比,卻又是最真誠至極的人。
郭良蕙女士的《心鎖》於1963年推出,由於書中有大膽性愛情節描述與出軌、亂倫等內容而遭禁,直到1988年後才解除禁令而得以重新出版;2013年的時空再來閱讀本書,絲毫不顯過時(好啦,有些對白確實是老土了些),寫人、寫情、寫慾望、寫道德都有意思,尤其是扒掉道德假面,敢於直視人心底最悠微也最龐大慾望的勇氣,讓人讀來深感痛快與佩服。
讀罷《心鎖》,心裡既是滿足也是感嘆,滿足於讀到一本既精彩且驚喜的作品,感嘆於類似郭良蕙女士的人與作品被污名化的問題一直沒有消弭過,畢竟人的眼光終究淺薄與狹隘,很多時候,我們只能靜待時間還給許多蒙塵作品一個公道。
郭良蕙女士於2013年6月19日辭世,祝她在另一個世界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不再遭受誤解與扭曲與打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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