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06 19:56:39半島維士比

沉默的花邊 ﹝收集﹞---a

就在我翻過一道山嶺,順著山階往下望時,我看見了她。

無法形容的感覺。在連綿無盡的深山碧綠中,一道小溪在潺潺的流動,溪水中晃動著一個嫩黃色的窈窕身影,而山中雨後的霧氣還未散盡,裊裊的輕籠著這一片天地。

  老實說,我本來不想來這兒,如果不是畢業後一時沒找到工作,如果不是舅舅那位朋友病得無法上課,如果我舅舅不是沒說三句就瞪眼拊手打人耳聒子的舅舅,誰願來這連電燈都沒有的小山村呢?然而就在剛才,我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一種隱秘的驚喜輕咬著我的心。

  我已經下了山階,向溪上的石橋走去。整個村子空寂無聲,只有眼前這一道清澈的小溪,一個洗衣的少女,我輕輕地走著,似乎怕驚動什麼似的。然而她似乎還是驚覺了,回頭一望。我看到的是一張清澈的臉,一雙清澈的眼。我驀地感受到那份純淨的美的壓迫,呼吸不暢,好不容易才艱澀地問了句:「請問小學在哪兒?」她沒有回答,有些慌亂。

  就在這時,我耳邊聽到舅舅粗重的聲音:「到啦?!」我嚇了一跳,見舅舅從村口走來,忙迎了上去。一小孩在村口一張,轉身就跑,我有些驚訝,卻不久就看見冒出好多個小孩,好奇地向我打量,不由一陣好笑。

  學校就在村後靠竹林的一棟土房內,土牆上歪歪斜斜用石灰寫著「花邊小學」,料想是那位生病老師的手筆。舅舅把我安頓好,馬上就要回去。臨走又交代許多,我連連點頭,老實說我實在是有點怕他。

  現在我終於可以躺在床板上靜靜欣賞我的新居了。這是一間土房,剛剛刷洗過,挺涼。房間不大,可因整個房間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卻顯得有些寬敞。

  床邊一塊空地,顯然足夠我做俯臥撐。最後我才注意到桌角放著一盞油燈,這使我頓時有種落難的感覺。於是起身抄了一篇《陋室銘》,貼在牆上。吟誦兩遍,頗覺得意,就在這時,我忽然感覺受到了注視,往窗外一瞧,前邊屋子裡一道身影一閃而過,我確定是那位溪邊女孩。難道前面就是她家?

  天很快黑了,我正想著我的那些同學現在都怎樣了。幾個小孩推推搡搡到了門口,卻不說話。

  「老師,」其中一個小孩終於叫道:「到俺家吃飯!」

  其他幾個哄笑了一下,立刻七嘴八舌「到俺家去」「到俺家去」,我有些不知所措。

  最先開口的那個道:「是俺先看到老師的,到俺家。」

  一個清秀瘦小的男孩道:「不!是俺姐先看到。」

  「你姐不是學生,沒上過學,還是個啞巴。」

  「你哥哥也是啞巴!」那男孩臉都漲紅了。

  我腦中一下閃過那個像溪水一樣清澈的女孩,那雙空濛純淨會說話的眼睛,她是個啞巴?我忽然焦躁起來:「你們別吵了!」心口頓時被一種說不出的酸楚填塞了。

  那天晚上,我是到碧花嫂子家吃的飯。一個晚上沒說幾句話,我的那個樣子,在旁人眼裡是個老實害羞的孩子樣。碧花嫂子便待我像個讓人心疼的小弟弟,熱情又親切。回到住處,我蒙頭就睡,滿腦中還是那個永遠不能說話的溪邊女孩。


  花邊像一幅無聲的畫卷,慢慢向我鋪展開來,我喜歡這裡的清涼,喜歡校後那片竹林,我還喜歡那條清澈透亮的小溪。我常到溪邊,也許是想碰上她吧,那位無語的姑娘。她的目光總像是好奇,又像是懼怕,和她的面部表情配合,叫人又憐又愛,她走路總是輕悄悄的,眼不敢久盯人,偶然見到有人看著她,便彷彿吃了一驚,就忙閃開了。這段時間,我便似著了魔一般,一天沒見著她,便空空落落、索然寡味。後來,我從碧花嫂子那知道她名字叫七秀。

  花邊只有三十幾戶人家,不到二十家的孩子在村裡上學,全校共有三十幾個學生,只有一位老師,現在便是我了。學校的老師每天輪流在有孩子上學的家裡吃飯。我一般早上起得遲,因此早飯就免了。

  這一天上午放了學,七秀的弟弟擠到我跟前,臉紅紅的,有點氣喘的說:「老師,今天到我家吃飯。」

  我的心提了一下,暗想:「終於輪到她家了。」有點緊張,幹幹的答了聲:「好。」七秀的弟弟很害羞,說完一句話,轉身就跑了。

  我心裡七上八下,不知該現在自己去她家,還是等一等,於是抽空先洗了個頭。幸好七秀的弟弟又跑來叫了,跟著到了她家,進了屋,卻沒看到七秀,一直到上桌吃飯,她也沒出現。七秀的爹娘待人和氣,雖不多說話,卻常挾菜給我,我一邊忙說:「好,好,夠了。」心中懷著個疑團吃完了飯。

  我心想七秀不可能故意躲著我,除了平時遠遠的看她幾眼,我跟她並沒有什麼接觸,沒必要。但她確實不在家,不知因什麼事出去了呢?

  晚上到她家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廚房點了兩盞油燈,灶裡的火光映著裡邊的一面牆壁,炒菜的煙霧和香氣瀰漫整個屋子,這個情景跟我們家偶爾停電時一樣。

  屋裡只有七秀的娘和弟弟在,剛進門時提到了嗓子眼的心一下鬆了下來,卻又夾雜些許莫名的失落。七秀弟弟先看到我,叫:「老師!」我笑著點了點頭,七秀的娘忙讓坐,我卻走到灶前坐了下來,幫著添火,問了些七秀弟弟學習上的事,又回了幾句七秀娘的話,一時靜下來,火光拱動,卻一直不見七秀的聲息。

  「七秀在洗澡,今天呀,她跟幾個丫頭去山上采飯花去了,才回來。」七秀的娘一邊用布擦著鍋裡,忽然說起了七秀,把我嚇了一跳,彷彿心裡的賊被人捉到似的。

  好半天,通往裡屋的門口人影一動,七秀終於出現了。看她的樣子,似乎要進來,又似乎要縮回去,我的心尖尖都被她扯緊了。洗完澡後,她的頭髮濕漉漉的,一股水後的明淨和芬芳勁兒。她的目光碰到我,驚戰戰的,竟首次破天荒地點了點頭,這是我到她們村子後,她第一次明確無誤地向我打招呼,令我感到有些不敢相信。

  屋裡的火象忽然旺了起來,熱得讓人不自在,氣氛很怪,我和她之間像兩個互相顧忌的對手,小心翼翼的避免著接觸,連目光也不敢掃到對方的範圍,而我所有敏感神經卻又忍不住貼向她所處的昏暗地帶。

  這時候,屋裡只有七秀弟弟算最活躍了,問七問八的,不時在屋裡竄動,被我一把扯住了,卻又掙脫出去,真看不出他在自己家裡原來是個淘氣頑皮孩子。

  我和七秀藉著看他,有時目光一觸,就忙躲開。「七秀!添添火。」在我走神的時候,七秀的娘叫道,同時用手比劃了一下。

  這一下使兩個人都吃了一驚,我忙往灶裡添柴,七秀漲紅了臉,遲疑片刻,挨到我身側,彎腰拾柴,我的血一下燒起,啞聲說:「我來。」七秀卻撿起柴直往灶裡塞,火光映耀下的臉頰嫩紅得要滴出水來,近在眼底,胸脯驚心動魄地鼓著,芬芳的鼻息壓的我喘不過氣,我竟想呻吟出聲。

  七秀這回沒有走遠,俏生生的立在灶旁,鼓著腮幫子,盯著鍋裡,似乎裡頭有看不完的東西,專注的神情,有些好笑,卻那麼新鮮動人,那麼不可思議,望得我黯然魂傷。

  晚上有一道菜,是七秀今天采的飯花,味道爽滑可口,很好吃。七秀的弟弟顯得頗為自豪得意,說老師今天在他家吃飯,姐姐特意拉了同伴去採的。七秀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頭,小傢伙側著小腦袋,無辜又忿怒地望著。七秀瞥了我一眼,忙低頭一個勁兒扒飯。我心中狂喜,顫抖的手夾起飯花,一口接一口,細細回味七秀的每一次採摘,喉腔悶著股十分受用的感覺,一直到吃完了飯。

  現在想起來,我之所以敢對七秀那麼大膽瘋狂,就是那時獲得的隱隱約約的暗示和信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