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28 23:10:04銀色快手

刺青 下 文/谷崎潤一郎

我期望妳能成為真正美麗的女人,
在這刺青中,我注入了我的靈魂!
從今以後,世上再沒有比妳更為優越的女人

作者:谷崎潤一郎 整理:銀色快手
譯者:楊夢周 收錄於《日本名家小說選》聯經
作品完成時間:明治43年,西元1910年

姑娘一時觀看著這奇怪的畫面,但在不知不覺之間,她的瞳孔發出了光輝,櫻唇顫動;更怪誕地她的容貌竟漸漸跟那妃子的容貌相似了起來--姑娘已於其中隱約看到了真正的「自己」!

「這幅畫反映著妳的心啊!」
這麼說,清吉愉悅地笑著,並斜瞄一下姑娘臉上的表情。

「為什麼要我看這麼可怕的東西?」
姑娘抬起了蒼白的額頭。

「畫裡的女人就是妳啊!這女人的血,應已交融在妳的身體裡了。」
他又展開了另外一幅畫。

那是以「獵食」為題的一幅畫:在畫的中央,一個年輕的女子倚靠在櫻樹的樹幹,腳下可看到許多男人的屍骸。女子身邊有一群高唱凱歌飛舞著的小鳥;女子的眼珠子裡,洋溢著難以壓抑的歡欣炫耀之色。那是戰跡的景象?抑或園庭之春的景色?觀覽了這些,在姑娘的心境裡,彷彿已探察到潛伏於我心深處的某種東西。

「這是預言了妳的將來的一幅畫。死在這裡的,全是從今而後,為妳捨命的傢伙啊!」
這樣說著,清吉並指點了姑娘的容貌與畫中出現的女人分毫無差。
「求您行行好,趕快把那畫軸收起來!」
姑娘好像是在躲避著一種誘惑似地,背向了畫軸,突然俯伏於榻榻米上,不一會,嘴唇又戰慄了起來。

「師傅!我招認了:誠如您所明察,我確實抱持有跟那畫裡的女人相同的稟性。……所以,求您寬恕,把它撤走吧!」

「別說洩氣話!該更加仔細看看這幅畫;再可怕,也不過是短暫的時間啊!」
這麼說著,清吉的臉孔上,漂浮著他常有的狡猾笑態。

然而,姑娘很難抬起她的頭,把臉兒掩蔽在貼身襯衣的袖子後,一直俯伏不動:
「師傅,求您讓我回去!在您身邊好可怕……」她連續說了好幾遍。
「不忙,等一等。我將使妳成為一個具有卓越器量的女人啊!」
清吉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若無其事地走到姑娘近旁。他懷中隱藏著從荷蘭醫生那兒得到的一瓶麻醉劑……。

晴朗的陽光射到了河面,也熊熊地照耀到八疊大的客廳。從水面反射起來的光線,在姑娘天真臉龐上、在糊紙的拉窗上,描繪著金色的波紋,不斷搖晃著。緊閉了隔間,手執刺青道具的清吉,凝神危坐,此刻,他才仔細地觀賞到睡美人的妙姿。面對那安詳的芳容,心想即使是十年或者百年靜坐在這斗室中,將亦不知厭倦為何物。恰似古默穆菲斯人,用金字塔和斯芬克斯(人面獅身像)來粧飾莊嚴的埃及天地一般,清吉也想用自己的戀慕情熱來塗抹那潔淨人兒的肌膚。

過了一會,他把夾在左手小指、無名指與姆指間的畫筆的筆鋒,塗抹著姑娘的背部,而且再於其上,用右手刺戮著針兒。年輕刺青師的心靈溶化於墨汁,隨即滲透在皮膚之中。摻混了燒酒而刺下去的,每一點滴的琉球朱,也就是他生命的一點一滴;在這點滴之中,他看到了己身靈魂的色澤。

不覺已過了中午時分,和暖的春日,漸次顯現了遲暮之色;然而清吉的手未曾稍作停歇,而女子的睡夢亦未為之驚醒。擔心姑娘的遲遲未歸,前來迎接的跟班,已被以「那姑娘早就回去了啊」數語,打發妥當。當月亮懸掛在對岸土州的屋角,夢一般的光芒,流注而入沿岸家家戶戶的廳舍時,刺青工作,尚未完成一半--清吉還不時在撥亮蠟燭的芯。

一滴顏料的注入,在他來說,並非是輕而易舉的手藝;每刺一針或拔一針,都使他深深喘了口氣,渾若刺到了自己的心。針刺的痕跡,漸漸地已具備一隻巨大女郎蜘蛛(像黑寡婦一樣的蜘蛛精)的形象,到夜幕再度泛起魚肚白的時分,這帶有不可思議的邪惡生物,已伸展了八隻腳,蟠繞在背部的全面。

春之夜,在上下河船的搖櫓聲中露出熹微的光線;從初現於孕育著晨風順流而下的白帆頂端的霞光中,箱崎、中洲、靈岸島家家戶戶屋瓦閃爍發光的時刻,清吉終於擱置了畫筆,兩眼盯住刺在姑娘背部的蜘蛛。只有這一回的刺青,纔能算是他生命的全部。但於完成了這一個工作之後,他的一顆心卻感到一片空虛。

兩個人影,在好一段時間裡,毫無動靜。接著,低微的,嘶啞的聲音,震動於屋子的四壁:「我期望妳能成為真正美麗的女人,在這刺青中,我注入了我的靈魂!從今以後,世上再也沒有比妳更為優越的女人;妳已一改過去怯懦的本性,男人社會中的男人,都將成為妳獵食的對象……」

這話兒似乎已經點通了,微弱的,絲弦一般的呻吟之聲,湧上了姑娘的嘴唇。她已漸漸恢復了知覺,氣喘吁吁,彷彿蜘蛛的腳在她的背上活生生地蠕動著。

「好痛苦吧?身體被蜘蛛緊緊抱著呢。」
被他這麼一說,姑娘已稍微睜開了毫無表情的眼睛,原本黑沉的瞳眸中,好像傍晚的月亮,逐漸增加了光芒,晶瑩亮澈地照耀在清吉的臉上。

「師傅,快讓我看看背上的刺青,
 既然承受了您的生命,那我該已變身成為大美人了吧?」

「好了,現在可以到浴室去入浴潤潤色;也許會覺得很疼,妳得忍一忍啊。」
清吉附耳細語,似在表達憐惜之意。

「哎喲~熱水燙得我好痛!--師傅!行行好,撇開我,
 到樓上等我;我不喜歡被男人看到這麼悲慘的模樣呢。」

浴罷,還不及擦拭身體,她推開了清吉那憐恤的手,忍住背上傳來劇烈的疼痛,躍身躺在鋪著榻榻米的和室,驚魘也似地呻吟著;好像是瘋人的頭髮,散亂在面頰上。女郎的背後放置有一個鏡臺,鏡面映現著一雙雪白的腳底。

眼看這與昨日判若兩人,絕世傾城的姿色,清吉雖然大吃一驚,但只好照她的意思,獨個兒待在二樓的客廳裡,約莫過了半個小時,女郎把梳洗過的秀髮,披拂於兩邊的肩膀,並略事打扮後上樓來了。她展開隱約還帶有苦痛痕跡的雙眉,依憑欄杆,一面仰望著薄霧朦朧的天空。

「這幅畫還有刺青,一起奉送,拿著,妳可以回去了。」
清吉邊說邊把卷軸放在女郎面前。

「師傅,我已經把以前膽怯的心,毫不留戀地拋棄於九霄雲外。
 --師傅,您應當算是最先成為我獵食對象的男人?」

女郎閃爍著有如利齒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耳際響起了凱歌之聲。
「回去之前,請讓我再看一眼妳背上的刺青……。」

女郎默默地頷首,隨即裸露了她美豔絕倫的肌膚。
在這之間,早晨的陽光恰好照射了整個的刺青圖案,
剎時間,女郎的肩背,燦爛奪目! (全文完)

谷崎潤一郎

明治十九年生於東京日本橋(1886 ~ 1965)。東京帝大國文科肄業。明治四十三年與小山內薰等創刊第二次《新思潮》,發表〈刺青〉、〈麒麟〉等,受永井荷風激賞,確立文壇地位。最初喜歡西歐風格,關東大震災後遷移到關西定居,文風逐漸轉向純日本風格。以《痴人之愛》、《卍》、《春琴抄》、《細雪》、《少將滋幹之母》、《鍵》等展開富麗的官能美與陰翳的古典美世界,經常走在文壇的最高峰。晚年致力於《源氏物語》的現代語翻譯。《細雪》獲每日出版文化賞及朝日文化賞,《瘋癲老人日記》獲每日藝術大賞。一九四九年並獲頒文化勛章。一九六四年被選為第一位獲得全美藝術院榮譽會員的日本作家。
蒼蠅水 2020-01-11 04:12:03

很不錯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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