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4 20:32:13happycher

[說故事] 無人知曉 (下)

  男人究竟是做什麼的呢?他每天到咖啡館裡拍報紙究竟是有什麼用途呢?路上的流浪漢那麼多,要錢的也不少,在咖啡館裡閑晃、耗時間的人可也不只他一個。日子久了之後,大家也就習以為常。漸漸的,男人定時出現在咖啡館裡,已經成為一種「正常」;他如果哪天忽然沒有出現,大家才會覺得「不正常」。在這段日子裡,男人幾乎每天準時出現,不畏風雨,這點精神倒是連咖啡館的員工都忍不住豎起大拇指,津津樂道。不過假日也是他的「休息日」,他反倒不來咖啡館了。大家推測他大概也是利用週休二日的時間從事一點閑暇活動。如果有老婆的話,那自然是要陪陪老婆。

  一直到後來,某個飄著細雨的午後,男人忽然沒有出現了。 

  他消失的第一天,大家只是覺得些微的奇怪,倒也不太在意。咖啡館原本就是人人皆能自由來去的地方。一個男人,忽然不來咖啡館,那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他消失的第二天,大家的話題便增加了一點懸疑性。大家開始揣測他的「消失」是短暫的還是永遠的。


  直到他消失了三天、四天、五天……眾人的揣測也開始跟著攀上高峰。大家這時都覺得他肯定不會再來咖啡館了。

  有人猜他大概是受不了生活的壓力,找工作去了。人嘛,畢竟是要生活的,否則怎麼養家活口呢?何況男人看起來年齡不小,肯定有更大的壓力。假設他還沒買房子,那就有房租的壓力;假設他已經買了房子,那肯定有房屋貸款的壓力;更何況上有高堂,下有妻小,張口伸手都是錢。所以說,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找工作去了。

  當然也有別的可能,比較有想像力的服務生就說:他會不會是在家裡自殺、或是出了什麼意外?例如在路上發生車禍,或是情敵到家裡來砍人?又或者他真的是自殺了?男人每天出現在咖啡館,一言不發,默默坐在角落,不與任何人交談,還拿數位相機對著報紙猛拍照,這根本就是憂鬱症患者的行為嘛。對,他一定是自殺了,搞不好真的是自殺了。

  那報紙上怎麼沒有新聞呢?電視上也沒有報導啊?死了也是一條人命啊,肯定要上新聞的吧。這樁社會案件竟然就發生在自己工作的這間咖啡館裡頭,想到這裡,每個員工都不禁又有點心裡發毛,又有點莫名其妙的參與感。

  大家開始回想是否對他做出了什麼不恰當的舉動?憂鬱症患者都是很敏感的,異於常人的那種敏感。有時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更何況他是憂鬱症患者呢?任何一點細微的臉色變化或舉動,都會對他造成很大的影響的啊!

  不過這個話題沒有持續多久,大概一個星期就終止了。因為咖啡館的老闆渡假回來,發現員工們工作時老是交頭接耳,不知道大伙每天究竟在關心著什麼事。一經詢問,發現是這麼無聊的話題之後,立刻下了封口令。老闆認為咖啡館內每天來來去去的客人這麼多,每天多來一個客人或是少來一個客人都是常有的事,有什麼好討論?要是誰再敢在上班時候討論這件事,就要扣他半個月的薪水。大家想想,這件事確實也沒什麼好討論的,也沒必要和自己的薪水過不去,這件事也就就此打住了。



  而男人,究竟是做什麼的呢?他究竟是從事什麼樣的行業?

  事實上,男人原先在一間銀行裡上班。男人今年三十歲,老家在台南,在台北讀完大學,服完兵役之後,就順理成章地在台北落地生根,找工作,留在台北。他一個人在鬧區,獨自租了一間套房居住。每天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偶爾休長假的時候,就回台南老家看看父親母親。

  打從學生時代開始,他就喜歡文學創作。每天利用工作之餘的閑暇時間,他依舊會提筆寫作。偶爾在報刊雜誌發表一些文章,他倒也自得其樂,心滿意足。這樣平淡的日子,一直到去年秋天,忽然出現了轉變。

  那一年,男人偶然間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文學獎比賽的消息,想起手邊有許多尚待完成的舊作,或許可以重新整理,投寄看看。於是,他心血來潮地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將一個數年前擱置未完的作品寫完了結尾。在那年秋天,他得到了那項比賽的首獎。但是那篇得獎作品,不料卻也成為他最後發表的作品。

  男人還記得,那天頒獎典禮,他的老父親老母親,兄弟姊妹們都特地北上來參加了。那天的頒獎典禮上,他還見到很多慕名已久的文壇上的前輩,心裡受到很大的震動及鼓勵。

  不過那個文學獎對他的生活激起的波瀾,遠不如在他心中引起的激盪那樣劇烈而深遠。領完獎的第二天,他一樣回到銀行上班,他的生活依舊被時鐘上的時針和分針綁得死緊,一點也動彈不得。當然,他從來也不奢望這件事會對他的生活造成多大的改變──他的同事和主管完全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住處樓下的便利超商店員也不知道這件事。每天早上他固定去買早點的那間漢堡店的老闆也不知道這件事。包括他過的馬路,路上的紅綠燈,電線桿,計程車,路人──全都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呃──你知道,我得了個獎嗎?」

  有時候,他甚至有股衝動想對身邊擦肩而過的路人們講,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有一回,他在一間每天下午定時去光顧的咖啡館裡,出面阻止了其中一對正在吵架的戀人大打出手;那個時候,他也甚至差點要對他伸出援手的那個女人講:「喂,妳知道,我得了個獎嗎?」

  其實這種情況也在情理之中,文學獎算個什麼東西呢,它甚至上不了電視新聞,即便報紙也只有小小不到長寬五公分的版面。而他的同事們的話題仍然圍繞在股票的漲跌,政治人物的笑話,演藝圈的桃色新聞。

  他一點也沒有感到失落,一點也不。因為這些早在他的預料之中。隔天他還特地請了假,送父親母親回到台南老家。和銀行請假也不過胡亂瞎編了個藉口。

  沒有人知道他得了獎,沒有人向他道賀,但他仍然是有種想和別人分享的衝動──可惜他週遭的朋友,無論是同學或是同事們,都壓根不關心這檔子事兒。

  得獎後的一個月,有一回他實在忍不住了,在中午出外用餐的時候,他和一個與自己走得較近的同事隨口提了一下。
  
  「哦?什麼獎啊?那要不要慶祝一下?」
  
  然後,男人和同事下班後去君悅飯店吃了頓大餐,以示慶祝。

  獎金他全數都交給了父母。然後,這件事就徹徹底底的在他生活中消滅殆盡了。

  連個影子也沒有。



  一直到三個月前,他左思右想,毅然決然地辭掉工作近五年的銀行職務,決定專心從事寫作。

  一開始,他每天待在住處,喝茶,看電視,偶爾推開窗戶,望著台北城變化多端的天空發呆。時間久了,他發現寫作的質與量都不如想像中理想。有一天他經過巷子口轉角的那間咖啡館,他走進去點了咖啡,順手拿了報紙,走到角落的位置開始看報。

  男人並不是很關心社會時勢的人,也不太理會現在的社會究竟發生什麼事。仔細的閱讀報紙之後,他發現每一個新聞都是精彩萬分。他忽然想到,何不從這些新聞事件裡尋找靈感呢,這些新聞全部都是血淚人生的縮影。他向來隨身都會攜帶數位相機,也習慣到處走走拍拍。這個念頭一起,他立刻習慣性地拿出數位相機──將報紙翻到他印象最深的一則新聞──開始拍照。
  

  沒錯,這些社會底層的新聞,社會案件,都是生活裡最真實而豐富的素材。自從他買了數位相機後,隨意亂拍也成了一種奇怪的習慣。所以,「拍攝報紙」這件事對他而言,簡直像是反射動作那樣自然。沒想到後來在不知不覺間,他竟然漸漸地將「拍攝報紙」這件事養成了習慣。

  打從那天下午,無意的走進咖啡館之後,男人就成為了咖啡館的常客。拍攝報紙更成為他每天的例行性工作。喝咖啡,沈思,寫作,欣賞街景與行人構成的風景──這些全部都從最前面的位置,一下子退到了最後面。男人現在一進咖啡館,首要的事便是看報紙,而後拍攝報紙。如果哪天他沒做這件事,他就渾身不對勁,悵然若失似的。

  他會先從頭條開始拍起,從各個角度取景。包括頭條的,不包括頭條的;一則頭條,或是兩則頭條。要拍一則頭條的特寫,則需要近景特寫;若要拍兩則頭條,那就需要調整距離。還有只拍內文的:一則內文,兩則內文,或是不含內文。不含內文的就是只有照片。一張照片,兩張照片,還有多幅小圖的。而照片還包括有圖片解說和不含圖片解說的,這兩種又有不同的拍攝角度。這麼多複雜而瑣碎的工作內容,幾乎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但是他卻是以十分專注而崇敬的心情在進行著這樣一個複雜而瑣碎的工作。

  但是,事與願違,這些社會案件並沒有化為他筆下的故事。不管是刑事犯、強姦犯、妓女、流氓、政客、軍人、毒蟲、問題青少年……那些在報紙上生猛的活著的真實人物,一到了他筆下,就全都像是行屍走肉一樣。他時常寫了幾頁稿紙又全數撕掉,因為他自己讀著讀著都覺得無比生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寫出這樣的垃圾作品。在這段期間,他的創作沒有因此增加,反而日漸減少了。他偶爾會為自己的創作力忽然枯竭而感到苦惱,但更多的時候他是陷入一種茫然失措的情緒裡。

  走進男人的房間,四處是飛散零落的稿紙和列印稿件。男人每天枯坐在桌前,有時以筆書寫,有時敲敲電腦。三個月前他特地去買了電腦和印表機回來,可以說是為了他的創作之路下定決心。沒想到這樣的用心成為一種對他自己本身的極大酷刑。望著房間堆滿的那些零零散散,未完的字句,他簡直要發瘋了。
   

  在一個難得溫暖的冬日午後,男人決定不再去轉角的咖啡館裡喝咖啡,看報紙。他決定給自己一個星期的時間,去完成腦海裡充斥著的各種創作。

  在一個星期之後,男人搭上公車,到郊外去散心,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他的房間漸漸地生了灰塵,也沒有人來開啟。離開前他才預先交了三個月的房租,房東也很滿意。他的父親母親也不太掛心他的生活,因為他這個人穩穩當當,是幾個孩子裡最教他們兩老放心的一個。而男人在離開前的一個夜裡,才打了電話回去和父母報平安。

  所以男人忽然間「消失」這件事,在這個世界上,也「暫時」沒有被發現。

  而咖啡館的叼叼絮語,也在他消失一週後便宣告平息了。

  男人就這樣消失了。

  他手機的語音信箱裡,傳出的依舊是他自己錄的語音留言。他的電子信箱依舊照樣收信,直到在短短幾日後被垃圾信件擠爆為止。他的信用卡已經沒有主人去消費了,夾著大量宣傳廣告及保險的帳單,也仍然如期的隨著綠郵差的投遞而寄到他的信箱裡。

  男人就這樣消失了。一直到三個月之後,房東來收房租,才發現這間套房竟然看起來像是沒有人住似的,東西都生了點灰塵。房東想盡法子都找不到男人,打手機也直接轉到語音信箱。後來在房間裡翻箱倒櫃,才終於找到男人老家的電話號碼。房東原來只是奇怪,男人怎麼忽然失蹤了,難道是繳不出房租嗎?不可能,繳不出來也得說一聲,他不是那種逼人走到絕路的人嘛。而且房間的東西都還是整整齊齊的,也不像要出遠門的樣子。房東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忽然失去聯絡,這是他認識男人以來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於是房東撥了電話到男人的台南老家去。一找到男人的雙親,這才發現問題大了,原來男人的父親母親竟然也好幾個月沒有兒子的音訊,正在納悶呢。

  男人的父親母親和幾個兄弟姊妹,花費許多力氣,卻怎麼也找不到男人。即便報警處理,警方也沒有結果,只能以「失蹤人口」處理。男人在台北這個冷漠的都市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就此憑空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男人得了獎。沒有人知道每天定時出現在咖啡館的那個男人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他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或許他只是暫時消失吧?

  在男人重新出現之前,沒有人知道答案。

  他會出現嗎?

  也許春天來臨的時候,男人會出現。

  也許,男人永遠不會出現。



  2004/5/25 初稿
  2004/6/11 定稿
  故事寫完之後,又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個尾巴;後來覺得還是這樣好,就此定稿。想看添足的另一種尾聲,可點這裡:http://www.wretch.cc/blog/lovelycarrie&article_id=1432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