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此照片拍攝於，退伍一周後的時間，離入伍時的光頭已有三周，有比較長了。

2006年10月16日星期一，是一個晴朗而涼爽的日子，早上八點不到，我徒步走到了鎮公所兵役課集合，準備搭乘8點20分的內灣線到新竹，跟著新竹縣市所有要在今天去服役的同袍們，搭車到頭份斗煥坪營區報到，開始我們的軍旅生活。竹東地區除了我之外，還有另外兩位弟兄。

當我們從鎮公所步行到竹東火車站等車時，發生了一件我活到現在都不曾看到過的事情。正當我站在月台等著由內灣發車，準備進站竹東開往新竹的這班8點20分的火車，在正要進站前的兩三百公尺處，有一個平交道路口，此時柵欄已放下，火車緩速經過此平交道時，我遠遠看到一個身影，騎著不知道是腳踏車還是機車硬闖了平交道，忽然間火車警笛聲大響，就看到兩雙腿飛在半空中之後倒下，火車也順勢煞車，滑行了幾公尺後便停住。當時我看到時，也隨著旁人驚叫了一聲。站務人員緊急通報了119，隨後不久，便聽到消息傳來，該老伯躺在輪下，已經「沒效勒」（暗指死亡）。

我的軍旅生涯就在這一幕開始，顯得膽顫心驚，後來剛好一位弟兄call他老爸幫忙載人，才把我們幾位載到新竹火車站集合，準備出發往兵營。

到了軍中，便像個呆子一樣的填寫很多資料，什麼有沒有去過中國大陸、去幹麻、有沒有親人在大陸、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感情上的問題、有沒有刺青、刺在哪個部位、刺什麼圖案或字樣、有無吸毒、自殘等等的經歷及身體狀況等的怪問題。從這一刻開始，我們便開始學習軍中的虛偽造假、表面、形式與做作的一面，這些資料到底重不重要？老實說並不這麼絕對，班長告訴我們，隨便填，把每一格都填滿就對了，連電話號碼都可以亂填，重點只在把格子填滿，沒人管你資料的正確性。隨後，檢查所攜帶的物品，有攝影功能的手機、相機、電鬍刀、充電器通通會被沒收，再去剃了個大光頭，自己到廁所洗手台簡單沖洗，就準備吃午餐了。我原本還以為，自己入伍前理個平頭即可，沒想到還是要被刮一刀。

軍中拿給我們每位弟兄兩條內褲、兩條迷彩內衣、兩雙襪子、一個臉盆、一個漱口杯，兩套迷彩軍服、一套不知道多久沒洗的運動服，及一雙運動鞋、迷彩軍鞋。以上除了帶不走了臉盆、漱口杯、軍服之外，其他的內衣褲加理髮，事實上都是我們付錢購買的，不夠用的還要自己去營站(軍中的購物天堂)購足。

前兩、三天的生活，可說是極度的不適應，班長教了很多動作與指令，還要調整軍中的作息，找出軍中生活的規律，最主要的是爭取自己大便的時間。隊上可是有很多人五六天都大不出便便來的呢。在學著了解軍中作息的前幾天，因為一切的的不確定性，顯得自己有點緊張，事實上，在軍中不需要去過問接下來要幹麻，反正就是等口令下達之後，再開始動作，而口令的下達，也只是告訴你穿什麼衣服，幾點幾分集合，至於集合後要幹麻就別過問。

前兩天待在軍中，可說是極度的無聊、無奈，想逃兵！逃兵？12天還逃兵？也許誇張了點，但是真的很想趕快離開這個鳥地方，有多鳥？在軍中的前幾天幾乎每餐都吃不下飯，吃了一點就通通拿去到掉，整天的行程就是跟著部隊，在連集合場與餐廳間走來走去，反正就是看著班長帶著一百多位連排隊、行進都走不整齊的兵，在軍營裡走來走去。對於兵而言，我們不需要過問等下要走到哪？要幹麻？只需要跟著班長的口令、班面左、班面右、右轉彎、左轉彎、踏步到達班長要我們到達的地方，然後再依指令，也許是打菜吃飯、也許是找椅子坐、也可能是拿筆寫資料。

軍中的伙食，不算差，但吃了12天你就會覺得膩，吃得飽，吞下去就對了，如果你想太多，想洗菜的過程、想自己的碗盤是別人用過的、想吃飯前只顧著集合卻忘記洗手，如果是這樣，當然就吃不下飯了。到後來幾天，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時，我開始覺得自己可以好好的吃餐飯，卻因為打飯班越來越差的分菜技術，每每輪到我打菜時，稀飯只剩下湯，菜只剩下兩三片葉子，咖哩只剩湯汁，兩三片葉子中，夾雜著大量的辣椒與蒜，水果永遠就是西瓜、木瓜、香蕉三樣。每餐飯下餐廳前，班長都會出來喊：「飯菜有沒有問題？」然後全體阿兵哥就會齊聲喊：「沒有」；接著班長又喊：「有沒有吃飽？」，洪亮的「有」震天響，即使飯菜有問題、沒吃飽，還是跟著喊。好幾次我都很想大叫：「沒吃飽」。

大家都說軍中是一個階級社會，什麼叫階級社會？就是當班長告訴你，只能買水不能買飲料時，你會發現班長自己買了一罐飲料。班長說不能抽菸，你會發現班長自己已經把菸點起來了。班長告訴你，吃飯時要以碗就口，四指端碗、拇指扣碗緣，屁股坐滿板凳，腰打直，手軸不能碰到桌面，因為這樣比較好看，比較端正、比較禮貌~~~等等等怪理由時，你卻發現，坐在餐廳前方講台上的營長、副營長、輔導長、士官長、連長通通都是手靠著桌面，撐著手，以口就碗在吃飯，但是班長都不敢罵他們，他們也不會有不禮貌、不端正的問題，這就是階級社會。在軍中我常常在想，所謂的階級社會，其實不過是複製差異的遊戲，目的對這些小兵進行再社會化，要小兵們臣服這樣的差異。

再社會化？這是我在軍中思考的另一個問題。班長們很喜歡說：「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不要把外面的壞習慣帶進來，當軍人就要有當軍人的樣子。」所以在軍營裡要做的就是再社會化，讓每個兵都能夠接受軍中的標準，達到整齊劃一的境界，目的其實很簡單，每個來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弟兄，每個人的生活習慣是這麼的不同，如何讓150個人有一致的行動，那就是用另一套新的標準，讓每個人去順從這套標準，學習這套標準的過程，即可謂軍中的再社會化。美國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 1922-1982)說的全控機制(total institutions)，就是說，在人學習社會化的過程中，有些比較特殊的社會化執行機構，是全面性的、完全的深入你生活層面的再社會化，比如說修道院、監獄、軍隊。有時候確實也覺得自己像極了監獄的囚犯而不是個軍人，當班長集合著全連弟兄在集合場，要我們蹲下休息時，你不能講話、不能漫不經心，只能在班長的口令下，表現出一副很享受這樣子休息的表情時，你會發現，明明是休息，明明是個可以稍稍輕鬆得氣氛，卻還是得受到有個叫做「秩序」的東西牽絆，而這所謂的秩序，就會讓你像個囚犯，因為你只有有限的自由與輕鬆。更好比說，軍中加菜的生日會，連唱個生日快樂歌，都是在班長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下完成，連可以很快樂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你都會覺得很幹，這時真像極了囚犯。

但畢竟我知道我自己是個軍人，即使只是12天，我待的地方還是個軍隊，而不是監獄。那軍隊到底又是什麼呢？當代政治學對於國家的定義，就是唯一合法的暴力組織，而軍隊就是國家這個暴力組織所壟斷擁有的合法暴力工具與暴利技術的提供者。但是我發現，我們的軍人，阿兵哥、偉大的哥哥爸爸，在軍中都幹些欺上瞞下、好吃懶做、表面功夫的事時，沒事假裝戰備精良、彈藥充足、保養完善、填好了許許多多可供查核的財產報表、飲水量表、器物檢查表，虛偽造假到了極致。我們國家為什麼要養一堆正值在社會上可以有更大生產力的男兒，在軍中幹這些無聊事？說穿了，答案就是備戰！

備戰？這時候便不得不開始思考，我們的國家到底需要一個怎樣的軍隊？所謂的備戰，其實像極了國家為了統治需要而編織的謊言，所謂的假想敵－中共，其實是幫助國家擴增軍事預算的最佳牌手。

正因為想到這麼多嚴肅的話題，我真的在軍中開始思考，我們需要一個怎樣的國家？需要一個怎樣的軍隊？需要一個怎樣的假想敵？需要怎樣來認識這個我們所預設的假想敵？當北韓進行核試爆，美國想的也不過是在日本架設防禦系統、繼續透過強國加強對北韓的制裁，讓原本已經是緊張的局面更趨於緊繃。台灣與中國大陸何嘗不是如此，用軍備競賽來保證和平與安全，難道這是真正的和平嗎？

越想越沉重，並沒有讓我在軍中的日子過得更好或時間過的更快，之所以有這樣的機會想這些問題，就是因為，我們全連，是整個營區內最菜最菜的鳥兵，常常會發生隔壁連的班長，跑過來借人出公差的事情，於是一堆人被借去洗廚房、搬餐廳桌椅、洗餐廳、打掃營區、撿菸頭垃圾、掃水溝、拔草割草。就是在這樣勞力勞動的過程中，體悟到，原來當兵就是想辦法讓自己成為班長或至少熬過些許時日後當上學長。然後就開始可以亂丟菸蒂、垃圾、差使菜鳥學弟來打掃，假裝維持一個良好的國軍形象與戰備的清點，表示出素質精良。

我們這梯，做的比平常又更為辛苦的原因，竟然是因為後備司令將訪視，以及苗栗某私校高中生將入營進行國防安全講座，所以要趁有人可以差使時，好好的粉刷司令台、修整告示看板以及鋤草，然後騙騙那些高中生簽下志願役。

我們就整整的在連部三樓大寢、集合場、餐廳間不斷的集合排隊，然後出公差、吃飯、洗澡、睡覺。抱怨歸抱怨，我得承認，我絕對算是幸福的兵，在這個不熱也不冷的季節，比人家足足少了一年餘的時間在服役，算是幸運的了。但我還是想勸勸還沒當兵的我的學弟們，只要可以不用當兵，就千萬別當；可以只當12天就只當12天，就算是正常義務役的服役，只要能減免役期一天，就要想辦法減免一天(所以，記得去修軍訓課抵免役期哦!)。總之就是不要浪費時間在無聊的、虛假的、欺上瞞下的階級社會。當不當兵跟愛不愛國沒有這麼絕對的關係存在，那只是國家為了統治需要所編織出的語言，重點還是，你想要一個怎樣的國家(唯一合法的暴力組織)？你想要這個國家擁有什麼樣的軍隊(唯一合法暴力組織所擁有的唯一合法暴力工具與暴利技術的提供者)？不要以為軍隊跟社會、跟國家、跟政治無關，不要讓國家所形塑出的假想敵來箝制我們對國家及政治的渴望，更不要這樣的渴望，成為國家維持軍隊的犧牲品。

以上說的可真是嚴肅，但卻很真實的反應了我的心境。

即使天天出公差，幹的死去活來，假日在軍中因為連長、班長們也捨棄了自己的假日陪我們這些鳥兵，所以連長會開始假公濟私，讓全連的弟兄可以外定肯德基及達美樂，晚上看電影時還可以外叫珍珠奶茶。這應該是軍中最大的享受了，至少在那段日子裡，我並沒有完全斷絕與外界的連絡，還曾經跟幾名弟兄一起嗆過隔壁連的排長跟隔壁營的學長，算是很屌的小兵了。

最後，我得回答兩個最多人問我的問題，排名第一名，次數被問到最多次的問題是：你為什麼只當12天？第二名的問題是：在軍中我有沒有變瘦？第一題的官方答案是，國防部有訂立一套軍人體位判定的身高體重BMI值，將軍人體位分為常備役甲等、常備役乙等、替代役甲等與替代役乙等四種，常備役即為一般義務役之體位，替代役體位則服替代役，而國防部有另一條關於民國70年以前出生者的服役規定，民國69年之前出生，尚未服役者，體位達至替代役甲等體位，可轉服補充兵12天。因此我也就在這樣的條件下，轉服12天補充兵，我想我的體重應該不用再多做解釋，明眼人一看便知。但不是只有身高體重的標準可以換取12天兵役役期，我們連上弟兄，有過胖、過瘦、腳開過刀、過矮，還有籃球國手，現今東森羚羊隊的楊玉明也因為受過傷而來到我們隊上。其他如肝指數過高、心臟不好、眼睛度數太深、地中海型貧血等者，很多原因都可以只當12天的兵役。

至於我的體重，八月中時，正當我如火如荼的展開救生員訓練期間，我的體重並未因此而降低，反而讓我有足夠的份量達到體位重判，確定了我的12天。九月到了苗栗工作一個月，十月初準備入伍時，我發現，距離八月時的體重，已足足少了六公斤，我並沒有刻意減肥，相反的，為了自己兵役所需，我還刻意的想維持，我不知道這六公斤到哪去了？入伍到退伍始終維持不變。所以如果有人開設賭盤，賭我在軍中體重增減的組頭們，請把所有賭金交給我，平盤應該是莊家贏。

我的大頭兵日記，到此完全結束。